2009年2月13日星期五

血泪的控诉--我的妓女生涯

在河北省辛集市郭西村一个破落的农户家,院内柴草遍地,羊圈的腥气直钻鼻孔。低矮的北房里,一个个子不高、眼睛挺大的老太婆正戴着花镜,伏案写作。桌角的一部字典快要被翻烂了,露出支离破碎的纸边儿。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的我、本书的撰稿人--康素珍。

在日益富裕的新农村里,我算是穷苦潦倒的了。可回想起亲历的三四十年代国民党统治的旧中国,我又觉得今天的生活就像到了天堂。

是什么力量促使我写这部书?我觉得心底有一股热力在拱动着,这热力来自三个方面:

在我写作期间,辛集市委各级领导经常来看望我,鼓励我写下去。他们在政治上关怀我,吸收我为市政协委员。在创作上扶持我,给我送来桌椅、笔墨纸砚等写作用品,乡、村领导让我入了五保户,保障了我的晚年生活。我常想:"旧社会害得我断子绝孙,新社会党和人民把我供养。知恩报恩,我应该把那些悲惨往事写出来,传于后世,教育新人。"这是写书的一个根源。

每当我坐在影剧院或电视机前,看到玉堂春、杜十娘、阿崎婆等一个个青楼妓女形象,就想起了当年的我。我认为,这些艺术中的人物,不如我眼见的更真实、更深刻、更具体。我饱尝了童年的苦难,受尽了妓院的蹂躏,在含冤惨死的数十个姐妹中,我是九死一生的幸存者,凤仙姐临终的话时刻响在我耳边:"你要坚持活下去,为姐妹们报仇雪恨!"时间已把妓院这历史的耻辱扫入垃圾堆,我只能以自己的钝笔,遥祭姐妹的冤魂,不负她们当年的嘱托。这是我写作的第二个根源。

在漫漫长夜,我经常打开一个发黄的纸包,里面有国民党颁发的妓女证书,有我在妓院时的照片,有从良时的赎身合同,有同丈夫魏瘦鹏的合影……这些都是历史的见证。十年内乱中,我的丈夫成了"国民党特务",我成了"臭婊子",丈夫被逼投井自杀,我常受到别人的歧视。我便不服气地想:"我们也是人,是被害的好人,我就是要自己写自己,让人们正确认识我、评价我,让读者看清历史的本来面目。"这是我写书的第三个根源。

这三个源头凝聚成一股热力,冲动得我再也按捺不住,于是含辛茹苦十余载,写出了百万字的草稿。

我深知我的童年时代和妓院生活,仅是千百个青楼姐妹中的一个。而且,比我的经历更凄惨的姐妹数不胜数。我不过以自己为主线,写最熟悉的个人罢了。

古人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已过了"不惑"与"知天命"之年,在入黄土之前,很难改变自己多年的执拗、倔犟的性格,我不但要把我的童年一一写出来,还要把我的妓女生涯传晓后人。让广大读者看一看,在灯红酒绿、求欢卖笑的背后,那些善良姐妹们的彷徨、呐喊、低吟、忏悔、屈服、堕落、反抗……

感谢辛集市政协、宣传部和文联主席李书宇同志,他们最早发现和帮助了我,历经几载,埋头苦干,为我整理和编写了这部自传,使我的苦难经历见诸于世。我文化太浅,积郁的思想、语言难以尽情表述,他们用简洁的文笔,帮我吐肺腑之言。虽然,有的语言变点味儿,带点文气,但他们以我的原作为基础,以补充采访为辅助,抒发了我的思想和情愫,我是深感满意和快慰的。

母亲的惨死
1931年夏天,成都市大阳沟显得特别肮脏杂乱。东西六七里长的沟渠两岸,像两条花蛇,蜿延曲折,千疮百孔,矗立着几百家茅屋草舍。

这些茅屋草舍,大都是在地上楔几根木桩,四周围上竹篾笆,抹上一层泥巴。上面则胡乱架些竹竿木棍,铺上茅草、谷草苫顶,就成了草屋。透过竹墙剥落的泥片,能看到大阳沟的全景。
这条沟有十几丈宽,临街的沟里横跨着三道木桥,这里是有名的"贫民窟"。岸两边都是潘保长租赁的草房,里面住着说书的、卖艺的、挑葱的、卖蒜的、盖房的、拉车的,三教九流,都姓一个"穷"字。

大阳沟是一道排污的臭水沟,桥下的黑污水流着泡沫,薰得人眼花头晕。堤岸两旁垃圾遍野,粪尿遍地,到处是长尾巴蛆、屎克郎儿,满天飞着长脚坟子、绿头苍蝇。

就在这穷苦年月,混沌世界,一个女孩呱呱坠地了。

瘦弱的母亲揉着干瘪的奶头,看着躺在一旁哇哇待哺的女儿,长叹一声,给这可怜的女婴取名小妹,这就是我。这以后的十八年,我饱尝了灭绝人性、摧残人身的折磨。

我的老家是四川安岳县黄角村。一家人穷得揭不开锅,爷爷和伯伯为寻门路搞起小本生计,在成都市后宰门卖豆腐。那时父母新婚不久,在家务农。1930年,家乡闹灾荒,父亲挑着担子,母亲抱着一岁多的哥哥安娃子,逃荒来到成都,租赁了大阳沟的一间草房。凭着一身力气,给人家拉人力车。母亲在家靠给人洗衣服、缝补过日子,人们把这活叫做"缝穷"。

我打六七岁记事起,就是靠土里刨食吃饭。哥哥背着背兜,手里拿着铁签子,在街上捡菜叶子,回来洗净后煮菜粥。我光着屁股背个背兜,在垃圾堆拣碎纸烂铁,到收购店卖上几个零花钱,那几个小钱是我的命根子啊!拿回家去时,手心都攥得出了汗儿。那些年,我就不知道糖是酸是甜,鸡蛋是圆是扁,只知道一文的小仔钱,两文的铜板钱。

逢年过节,父亲咬咬牙,花十个铜子从饭店里买一桶杂烩。这是客人们吃剩下的饭菜和霉烂的食物,饭店把它们一古脑扫进桶里,贱价处理,又酸又臭又辣,跟喂猪的泔水差不多。俺一家四口,只有一个破碗,四人轮换着,狼吞虎咽地改善一顿。

我们住的草房里,床上只有半张破席,全家合盖一个被子,实际是一个没有里表的破套子。成都天气暖和,春、夏、秋还好过,到了冬天,草屋四面透风,一家人都冻得受不了。我们每人一个被角,睡到半夜,只觉彻骨的寒冷,便往自己身上拉被套,结果,套子越扯越破,谁也睡不好觉,只好相互拥抱而眠。我和母亲睡在一头,有时我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套子被人扯走半边,母亲裸露着半截身子,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母亲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我七岁那年,她二十七八岁,黑黑的头发,鹅蛋脸盘,白净面皮,欢眉大眼的。别看长得俊秀,却能吃苦耐劳,她白天洗涮,晚上"缝穷"(为人缝补),从没叫过一声苦,家庭的负担,儿女的吃累,使她年轻轻就落下一身妇女病。

福不双降,祸不单行。父亲整天为生活拼命奔波,发愁作难,不知怎么学会了抽大烟。拉一天洋车经常连一个钱也剩不下。抽大烟有穷抽、富抽,父亲当然是穷抽啦!没有烟枪,他用纸卷成个筒筒,拿烟答烫着烟膏抽。挣来的钱还不够他买烟。他烟瘾一上来,馋得流鼻子、打哈欠,脾气变得粗暴古怪,反倒经常伸手向母亲要钱,不给钱就打母亲。后来,他包了陈家公馆的私人用车,吃住在那里,就更不管这个家了。

夏去秋来,树叶变黄、飘落,我身上仍然一丝不挂。一天,母亲看着我,眼泪汪汪地对我说:"小妹,你也不小了。咱再紧一紧,攒点钱,我给你买条裤衩!"我听了非常高兴,低头看看自己那又黑又脏的光身子,似乎刚刚懂得了女孩子的羞涩,于是一溜小跑跑向垃圾场,那几天,我干得比任何时候都起劲儿。

一天,我沿着大阳沟走了几里,发现一大堆能卖钱的破烂,我用几条破布条接好捆起来,到收破烂的摊上去卖。这次,比平时多卖了两个铜子儿。我乐得心花怒放,一路想着自己的花裤衩儿,心里琢磨着怎样让母亲高兴,还想好进门先喊一声"妈妈",好让母亲大吃一惊。

离家老远,只见我家门前黑压压地挤满了人。这种场面,我见过几次。穷人有个红白喜事,就聚在一起互相帮扶。那时生活、卫生条件极差,有的年纪不大就死去了。我想到母亲,母亲这些天身体一直不好,可又没有钱看病买药,还是硬撑着干活。我不知道她那鼓起老高的肚子是怎么回事,只知她想吃这想吃那,就是没钱买,莫非……我心里像压上了铅块,紧往家跑。

跑到门口,见那些叔叔、伯伯们也不跟我打招呼,都用可怜、悲伤的目光看着我。我一头钻进屋里,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母亲两眼紧闭,脸色像蜡一样黄,仰面躺卧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块花布头,一定是正准备给我缝裤衩。再看下半截,却完全浸在血泊里,裤裆里突出一大块,鲜血浸透了衣裤。八岁的我,已经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便扑到母亲的身上,放声嚎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们拉开,听着隔壁赵大妈向人们讲述事情发生的经过:

这天,母亲正坐在屋地的木盆旁洗衣服,潘保长忽然跑到我家,他是大阳沟一带的房主,我家住房每月要交他两块大洋的房租。他长着一对绿豆眼,一张老猪嘴,经常跑到我家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一双小眼闪着贼光,大嘴一张像个歪瓢。他站在屋里,淫腔浪调地调戏母亲,母亲低头只是不理。

潘保长忽然兽性大发,扑上去抱住母亲,要往床上拽。母亲急了,咬了他的手一口。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他松开母亲,绿豆眼变成红杏仁,骂道:"臭娘们,你别不识好歹,我玩了不知多少女人,还没碰上你这样的硬货!"说罢,扬起皮鞋,冲母亲的小腹狠狠踢了几脚。母亲惨叫一声倒下去,他却扬长走了。

母亲倒在地上,血流如注,腹中七个月的妹妹小产了。这情景,赵大妈隔着篱笆墙看得一清二楚,等她赶来,母亲早已断气了。

当时,父亲不在家,大伯、大娘、爷爷听说这事,都气红了眼,要去法院告状。可是,赵大妈早已跑到别处躲起来啦,她怕吃官司,不肯当人证。

三个家族长辈忍无可忍,就去找潘保长说理。我和哥哥远远跟在后头。

潘保长住在保全巷,门口一对石头狮子。门口站着从刘区长那里借来的两个哨兵,上着刺刀。爷爷他们刚走到门前,站岗的把手一摆,忽地窜出一只狼狗,张牙舞爪,"汪汪"狂叫起来。

这时,大阳沟的叔叔、伯伯们追上来,七嘴八舌地劝说着,他们都说没人证物证,硬拼白白吃亏,还是先打发死人要紧。好说歹说,把爷爷他们又拖了回来。

没钱埋葬母亲,大伯领着我和哥哥给穷邻居们挨家磕头求告,那些好心的穷爷们,穷帮穷,凑钱埋葬了母亲,葬在杨柳店乱丧岗里。那是1939年的秋天。

三代人的悲剧
母亲一死,我的家彻底破裂了。父亲整天住在陈家公馆拉包车,哥哥被祖母接回老家,我像无娘的羊羔,只好到后宰门跟爷爷、大伯、大娘过活。

在后宰门,大伯开一个小小的豆腐店。爷爷挑担卖豆腐,生活比我家略微好些。一家人住着两间草房,前屋里面还安着豆腐磨,添上我这个新来人,就更显得拥挤不堪了。

自从没了母亲,跟着爷爷和大伯过日子,我好像过早地成熟了。我生来有一双勤快的手,在伯母家依然干从前的活儿,譬如扒垃圾,捡菜叶,努力帮爷爷家共渡难关。

在成都街头,我经常看到一些血淋淋的惨景,给我那幼稚的心灵划上新的伤痕。那时候,日本鬼子侵占了大半个中国,他们的铁蹄还没有踏进成都。为了配合入侵,他们整天派飞机在成都上空狂轰滥炸,成都马路下修了防空洞,飞机一来,市民们就争着往洞里钻。城里的楼房被炸成一片片废墟,街道被炸成一个个深坑,大街上经常躺着一具具血污的死尸。我亲眼看到过这样一场惨不忍睹的大血案:

一次,敌机又来轰炸,人们躲进了防空洞,并把洞口封好。飞机轰炸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总不见洞里的人爬出来。等打开洞口一看,原来洞口密封缺氧,躲在里面的市民们都已窒息而死。一天功夫,从洞里抬出二百多具死尸。这一夜,成都市灯火连天,哭声震地。

没了慈爱的母亲,走了不成器的父亲,爷爷就是我最亲的亲人了。七十多岁的爷爷颤颤抖抖硬撑着身子骨,成天挑担子上街卖豆腐。他心疼我这苦命的孙女儿,经常带我上街,买一点小吃给我,还让人给我做了条花裤衩,这是我小时候最高兴的事儿。

伯母是个刻薄女人,凭空添了我这张嘴,整天冷若冰霜,常常指桑骂槐。尽管我努力干活,尽量不让别人养活自己,可她仍然横竖瞧着我不顺眼,有时还想抡起巴掌打我,幸亏爷爷经常在身边,她好歹还不敢太放肆。

这样过了半年多,秋去冬来,一场塌天大祸又降临到我家头上。后来,我才知道了这件祸事发起的过程:

那天,爷爷挑担到大菜市上卖豆腐,我因捡垃圾没跟着他去。爷爷把挑子放在菜市口上,挑子上头有个木托盘,上面摆着油盐酱醋。爷爷的麻辣豆腐在这一带有名,不一会儿,就围上来好多人买豆腐吃。

这时,有个身穿黄色衣装的警察,买了我爷爷一碗豆腐,吃完后拍拍屁股就要走,爷爷忙追上前去,说:"长官,你还没有给我钱啊!"

那警察回过头,冷笑一声,反咬一口说:"怎么?你欠我的那二十块钱,我还没向你要哩,你倒跟我张起嘴来!"

爷爷气得面孔发紫,白胡子一颤一颤地,大喊道:"胡说,你这是讹诈人!"

那警察被说得恼羞成怒,他又盛了一碗豆腐,"扑"地一下子扣到爷爷的头顶上,嘴里说:"谁吃你的臭豆腐,快还我钱!"

爷爷被烫得头上起了泡,他什么都不顾了,从挑子上撤出扁担,就要拼命。可他哪里是警察的对手,警察用枪托子把爷爷一顿毒打,当场吐了几口鲜血。七十多岁的人了,受了无辜的致命毒打,等抬回家里,不几天就死去了。

伯父东奔西走,要为父报仇。一打听,那人是警察队长。他告到警察局、法院,无人受理,反污他欠债不还,跑了一个多月,这场官司不了了之。

爷爷惨死后,伯父四处告状,伯母主持着这个家。见了我,更是整天没好气,不是红眼珠子,就是白眼仁子。我在桌下吃糠咽菜,她在桌上嘟囔,骂我是填不满的无底洞,我只好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

一次,我饿得发慌,回家看看屋里没有人,发现在西墙的木板上放着蒸好的豆腐干,我急中生智,搬过一只木桶,想登上去偷拿豆腐干吃,刚刚摸到手,就见伯母走进屋,大喝一声:"好哇,小贼妮子,你竟敢偷东西吃!"

这一声把我吓坏了,我"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脸擦伤了,板子掀翻了,熏好的豆腐干撒了一地。伯母更上火了,她拿起扁担,把我一顿痛打。不几天,伯母把我交还了我那不成器的父亲。

回到家里,家里空空荡荡,我从此成了个有家无人管的流浪女。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偏遇顶头风。没过多久,父亲也被人打伤抬回家里。

父亲康延亭,三十来岁,四方脸,长得虎背熊腰。他经人介绍,进了陈家公馆。陈家主人是有名的富豪,那时官匪一家,又荣升了国民党营长。他有一妻一妾,妻有一儿一女,妾有三个女儿,雇着使婆丫鬟。他们见父亲年轻力壮,便雇用父亲当他家的车夫。

陈家人丁众多,在人屋檐下当差,更没一点自由。陈营长出门用车,妻妾抬脚动手用车,儿女们上学用车,而且又不是一条路线,父亲整天忙得脚丫子朝天。

陈家主人抽大烟,父亲给人家买烟点烟,近墨者黑,渐渐地吸上了大烟而且还上了烟瘾。他在陈家呆了八个月,陈家给他的五个月的工钱,他全用来买了大烟。他连累带抽,那健壮的腰身变得佝偻了。

一天晚上,他给陈营长点烟灯,烧烟泡,一直伺候到很晚。回到住的小屋里,他耐不住烟瘾,拿出买来的烟膏,一直抽到半宿。第二天,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开门一看,是打杂的一位中年女人刘妈,刘妈着急地说:"喊你半天了,你老醒不了,二姨太的女儿们等着用车送她们上学呢!"

父亲二话没说,忙去准备车子。只听二姨太在前厅一迭声地喊:"康延亭,你过来!"父亲连忙放下车子跑过去。

二姨太和三个女儿都坐在那里,大女儿才十四五岁,小的只有十来岁。二姨太指着父亲的鼻子骂道:"姓康的,你是有意慢待我们,大婆子放个屁你闻着也是香的,我就指派不动你。好哇,你耽误我的女儿上学,你说该怎么办?"

父亲道:"昨天陈老爷让我点了半宿烟,我实在累了,也不是故意的。我既然伺候不了你们,给我支了那三个月的工钱,我马上走!"

二姨太冷笑两声道:"你还想要钱?你误了我女儿上学,这个损失怎么个赔法?孩子们,给我上去打!"

母老虎一声号令,三个小姑娘如狼似虎,一齐扑上去,抱脚的,抠脸的,二姑娘最厉害,揪住父亲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扯下一块肉来,鲜血渗湿了衣裳。

父亲疼急了,胳膊用力一甩,腿一蹬,几个小姑娘前伏后仰,都被甩开了。

那母老虎见女儿吃了亏,可气坏了,她从门后抄起一根铁棍,冷不防照着父亲的下部横扫过去。小面杖粗的铁棍正打在父亲的膝盖骨上,父亲"哎哟"一声,疼得汗珠子从面上渗了出来,顿时躺在地上,昏死过去了。

等他醒过来,已被人抬回家里了。原来刘妈是个寡妇,平时就对他有意,这会儿见他正处在危难之际,便暗暗求人把他抬回家。

刘妈和父亲年岁差不多,高高的身条,大颧骨,尖下巴颏,她常抽空来探望父亲。她也同样穷得叮当响,虽然对我们没有什么金钱、物质的资助,但那温存的照料给我们这个破碎、寒怆的家里增添了一丝暖意。

过了些天,父亲伤势渐好,能下床扶墙走路了,但从此成了残废,落了个跛脚。

父亲看病养伤吸大烟欠下了债务,一来为了还债,二来为了过瘾吸大烟,便置生身骨肉于不顾,托人把我卖给刘家公馆当丫鬟。可怜我这没娘的孩子,仅仅十二块大洋,就失去了自由的身子,那时我才九岁。

记得卖身契上大意是这样写的:卖主康延亭,因家穷难以度日,自愿将女儿康小妹卖给刘镇生为奴。小奴一身俱属刘家,打骂处罚,婚丧嫁娶,老弱病死,概无权干涉。特立此据。

就是这张泣血饮泪的卖身契,差点把我送入鬼门关。

含冤的丫鬟
刘家公馆在南虎街中路,大门前有两个石狮子狰狞地蹲在那里。进了威风凛凛的大门,来到砖砌的前院,只见院中有精巧的荷花池,窗台放着金鱼缸,整个院落布置得优雅美观。这是区长刘镇生和儿子们接客的地方。二进院又是两排房子,是他们办公和供奉祖先的祠堂。最后头一幢楼房,则是家眷、管家、帐房、侍女、丫鬟的住所。这座占地广阔、建筑雄伟、人口众多的三进大院,在成都被称为"刘家公馆"。

我从九岁到十一岁,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

刘公馆的主人姓刘名锐,字镇生,是成都市赫赫有名的一霸。成都分八个区,一区管几个镇,他任第八区区长。他是成都青帮的头头,正头由当时四川省长邓锡侯兼任,他与邓还是拜把子兄弟,邓尊他为兄,整天酒肉相交,过往甚密。有了这道护身符,刘家更是为所欲为了。

说起刘家的骄奢淫逸,那真是难以尽述。他比四川大邑县的刘文彩,有过之而无不及。刘文彩是乡下的大地主,他是城里的百万富翁。他的几个儿子有的当国民党军官,有的是资本家,他集官僚、买办、资本家于一身,有财有势,专门渔肉穷苦的市民百姓。

刘镇生七十七岁,长得面红丝白,鹤发童颜,走路异常稳健,要论他的身板,看上去不过五六十岁。他留着长指甲,拿着文明棍,一副道貌岸然的派头。他为什么保养得这么好呢?

刘镇生不像刘文彩那样,靠几个奶妈的乳汁来补养身子。他府上除雇着十名丫鬟外,还养着几个六岁以下的小女孩,这几个女孩甭说伺候人,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她们被买到公馆,整天不干什么活计,奇怪的是,先前红头粉颜的嫩脸,渐渐变得黄皮纤瘦,不上一二年就一个个枯弱而死了。人们一直觉得纳闷,可是又弄不清是什么原因。后来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养生秘方:将新摘的大红枣子塞进幼女阴户里,不让幼女吃喝,不让大小便,这样扪上两天,再取出来洗净泡茶喝,红枣将幼女的精血吸干了,刘镇生却被红枣养壮了。

我给刘镇生的孙女刘清翰当丫鬟,她当时正上女子大学,是一个进步青年。后来她发现了爷爷惨害幼女的罪恶行径,便跟爷爷大闹了一场。狡猾而残忍的刘镇生,表面向孙女赔礼认错,暗地里却给孙女下了毒药,把个如花似玉的孙女毒死了。

我十一岁那年春天,刘区长庆八十大寿。宽阔的前庭后院,到处竖立佛像,灯火通明,刘家人穿红挂绿,喜气洋洋。庆寿的、送礼的,一拨接着一拨,挤满了屋院,几十桌酒筵,摆满阔庭长廊。那热闹场面,简直盛似春节元宵灯会了。我们十几个丫鬟照前顾后,个个累得半死。

庆完寿的第二天早上,刘区长坐在太师椅上练毛笔字。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是提神运气,保养身体。这时,一个阔太太又哭又闹地闯进屋,我们一看,原来是他膝前二小子的二姨太。

刘区长的二儿子任成都市第二战区副官,这女人原在医院当护士,长得特别漂亮。去年两人勾搭成奸,就把她娶到家里。

二姨太向公公哭诉了委屈。原来,她从美国捎来一件价值上千元的舞衣,昨天庆寿时穿在身上,后来脱下放在屋里,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她怀疑是丫鬟们偷的。

刘区长一听就火啦,立即把十个丫鬟全部传到前厅挨个拷问,最后问到我。昨天,我只顾摆酒端菜,压根儿就没见过这件舞衣,当然不会承认。刘区长见问谁都不知道,就冲我这最后一个出气,左右开弓,连扇几掌,把我的脸打得顿时肿起来。这几年,我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样的罪没受过呀,苦难中养成了执拗的脾气、倔犟的性格,没看见就是没看见,我还是死不承认。

刘区长见问不出来,又问昨天丫鬟们的家属有谁来过。二姨太说,我父亲曾来这里。父亲昨天确实来过,是来告诉我,他的脚跛后改行当了泥瓦匠,娶了刘妈做后娘,现已迁到了沙河铺,让我安心伺候刘家,等有了钱设法赎我出去。父亲来看我,连刘家大门也没进。天哪,为什么父亲偏赶昨天来呢?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刘家怀疑衣裳是我偷出去的,刘区长让二姨太把我带到她屋里去"教训",二姨太抽出藤条鸡毛掸子,又把我一顿好揍。藤条劈头盖脸打下,打得我的脸肿得像冬瓜,眼肿得像铃铛。

见我还是不招,刘区长派来他的长着一张枣核脸、外号叫"坏枣"的心腹爪牙,他在一旁看了会儿热闹,这才把手一挥说:"别打啦,把她揪到警察局去审问得啦!"坏枣领我走在大街上,街上的人们好奇地看着我。

警察局在丁字街,局长姓冯,昨天曾带着夫人去拜寿,他低头拜寿时,我看见他右耳后边露出豆大的一颗红痣,所以对他印象很深。

见刘家送来犯罪的使女,他马上升堂审问。恫吓逼供,当然什么也问不出来。便命人拿来一块竹板子,一个警察拉住我的手,另一个警察用竹板打我的手心,两只手各打了几十板子,肿得像馍馍,我还是不招。

这时,坏枣附在冯局长耳边嘀咕了几句,冯局长点点头,便留下我和坏枣,他躲进屋里。

坏枣软硬兼施,哄劝我承认,可我那时没有学会说瞎话,怎么哄也不会胡编乱造。他大概看出是冤枉了我,但弄不出结果又交不了差,显得有些左右为难,又跑进屋去和冯局长商量。

过了好一会儿,冯局长和坏枣满面春风地走出屋。叫来两个便衣警察,让坏枣领我一起走。

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带着走街串巷,左拐右转,转到了簸箕街。只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正担着担子,沿街叫卖收破烂。坏枣满脸堆笑地对我说:"等一会儿问你,你就说把衣裳偷来卖给他了!"没等我回答,他用手一指,两个警察早扑上去把老头绑了。

回到警察局,冯局长马上升堂,严厉地拷问起这个无辜的老头。老头不招,冯局长又命人把他吊在树上,用皮鞭狠命抽打。我急得在一旁大声喊:"你们冤枉好人啦,快把他放了!"冯局长哪里肯听,让人往死里打,不一会儿,老头便被活活打死了。

冯局长怒气未息,又怕留下我这活口生事,又命人把我吊起来活活打死。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那年轻漂亮的太太走出来,谁都知道,冯局长怕老婆怕得出了名。局长太太问明原因,看我被打成这样子,发了善心,让人给我松绑,嘱咐我别再回刘家公馆,赶快另逃活路!就这样,我出人意料地逃出了牢笼。坏枣因有个屈死鬼顶着,自去向刘家交差去了。

这件事在我的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国民党官员官官相护,不知冤枉了多少无辜的人们。有朝一日,我要为屈死的老大爷报仇。后来,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为压在底层的穷苦兄弟出了一口气。这是被卖进妓院以后的事了。

冷酷的家庭
从警察局逃出来,我想起父亲向我说的那个新家,伯母家再不能去了,新家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我想到探望我时眼泪汪汪的父亲,想起那位瘦骨嶙嶙、在危难中帮助父亲的后娘,虽然在我们之间有着一道无形的隔膜,她没有我那亲生母亲对我的爱抚、温暖,我对她没有像对亲生母亲那样的情谊、眷恋,但仅从报恩的角度来说,我对她有着极大的好感。天下穷人是一家,抓起灰来比土热,我应该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依附在她的身边。想到这里,我按照父亲说的路线,一道打听着来到沙河铺。

沙河铺也是穷人聚居的地方,一位老人指给了我的家门。我怀着兴奋的心情来到门口。只见一圈破土墙里,有六间草屋,这里住着三户,当中两间就是我的家。我心里涌上一阵喜悦,父亲没有白当泥瓦匠,房院比过去好多啦!

推门进屋,终于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父亲、哥哥安娃子以及后妈。我一是心里激动,二是肚中饥饿,再加上这两天被逼供拷打,此时只觉眼前一黑,便摔倒在地上。一家人忙把我搀扶起来,看我被打成这样子,不由大吃一惊。后妈端茶送饭,显得非常同情。

几天以后,我的伤势渐渐好转。我们又恢复了过去的劳动和生活。不同的是,母亲已不是过去的母亲,父亲也变了样子,发狠戒烟了。我和哥哥都长高了一截,再加上心灵深处的芥蒂,更加卖力的、忘我的劳动,惟恐不经心的怠慢会惹得后妈不高兴。

可是,略懂世故的我,渐渐看出了一点差异,后妈根本不喜欢我。她像旧社会大多数妇女一样,重男轻女,况且我来的晚,安娃子早就在她身边,妈对我形同外人,总是隔着一层。我还发现,她像过去的母亲那样,肚子隆起越来越大了。

住处虽然好了一点,但生活用具依然如故,我们一家四口,还是睡的那个木架板床,盖着那个破棉被,只是被子更破更烂了,斑斑剥剥像一张破鱼网。这年冬天天寒,四个人睡觉仍盖一条被子,不过变了位置,现在是父亲和后母在一头,我和哥哥在一头。晚上睡得冷了,都迷迷糊糊往自己身上拉,把被子全拉成大窟窿小窟窿的。后妈把怨气全撒在我身上,挑唆父亲打了我一顿。我遭到亲人的毒打,心里比什么都难过,不由想起自己的生身母亲,当我们的被角被拉走时,她却不声不响地把我抱在怀里。想到这里,我只觉一肚子泪水在心里流淌。

我家院里喂着二十几只小兔,夏天,我除捡垃圾外,还要打草喂兔。后妈整天价吹毛求疵,今天说我捡的垃圾少,在外贪玩啦;明天说我打的草少,喂不饱兔子啦。一到吃饭她就开始嘟哝,鼓动父亲打我,我经常没等拿起筷子就被赶出院子。

我站在当街,饥肠辘辘,眼泪汪汪,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宁跟要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有了后娘,也就有了后爹"。我又想起母亲在世时,向我偷偷叙说的隔壁发生的一件事:

我家在大阳沟居住时,东邻就是那个前头说的不肯做证的赵大妈,她也是一个续娶来的后妈,男人整天外出做活,跟她在家的是前妻撇下的一个名叫丽花的七八岁的女孩子。

每天深夜,只要赵大妈的男人不在家,就会听到那女孩子失腔变调的哭声,呆会儿就没动静了,只听见抽抽噎噎的低泣。

那天我睡得很早,第二天一觉醒来,只听东邻家人声鼎沸、哭声震天。原来,和我年纪相仿的丽花姐夜里突然得急病死去了。我心里很纳闷,昨天,丽花姐还好端端地和我们一起捡垃圾呀!

过了好多天,母亲才偷偷地告诉我这个秘密:前面已经说过,我们两家只隔一层篱笆,透过剥落的泥片能看清邻居屋里的情景。每天深夜,当邻屋传出丽花的啼哭时,母亲就隔着篱笆去看,只见赵大妈让丽花脱掉衣服,在她的肚脐上露出一截扎进去的螺丝钉,赵大妈按住螺丝钉,狠狠往里拧进几下,丽花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不敢大声啼哭。就这样,过了好多天,终于把孩子折磨死了。哎,没想到,我也处在丽花的境地,尝到后妈的滋味了。一想到丽花的下场,我就不寒而栗。

这天中午,我给兔子拔了满满一背兜草,扔给兔子,只觉头晕眼花,肚里辘辘乱响。我家现在也和伯母家一样,吃的是拾来的菜叶做的稀粥。今早吃饭时,后妈又找毛病嘟哝了一阵子,惹得父亲火起,将我赶出门去,这会儿,我还没吃饭哩。

我推开屋门,屋门倒锁着,心里可着了急,不知后妈是有意还是无意,晌午了也不回家。我饿得实在忍不住,壮了壮胆子,硬着头皮,把那把长铜锁拨开了。

我掀锅一看,傻眼了,锅刷得干干净净的,一颗饭粒也不剩。我只觉两眼发黑,怎么办?

我在屋里转悠了半晌,终于下了决心,走到那个盛米的小瓦罐前,掀开那只盖瓦罐的破碗,只见里面有半瓦罐大米。我贪婪的用鼻子闻了闻,喷香喷香的,米香强烈刺激着我的脾胃,馋得我流出了口水。

我慑手慑脚走出屋外,瞅瞅外头没人,就抓了一把大米,不顾一切地填进嘴里,"咯崩咯崩"嚼起来,好香!吃完了,又恋恋不舍地抓了一把。等咽了下去,我怕后妈回来发现了,忙小心地把米抚平,盖好。我又到水瓮前,喝了一气子凉水,这才觉得浑身有了劲。

今天拔的草多,虽说满载而归,我还怕后妈挑毛病,忽然想起拔草时河沟里有许多鱼虾,为了赢得后妈的高兴,我又拿起兜子,去后面河沟里捞鱼虾。

正捞着,远远听见后妈喊我,那尖利的喊声,如同夏日惊雷,吓得我像老鼠听到猫叫,连忙蹲在水里。末了,还是让后妈扯了回家。

进家一看,我不由傻眼了,我砍的那一大背兜草被兔子吃得只剩点根根梗梗,几只兔子吃得肚子圆圆的,都胀死了。

父亲回来后,后妈添油加醋,历数了我的一连串"罪行"--害死兔子,偷吃大米,还诬赖我偷了她放在床席底下的两块钱。十一岁的我,真是有口难辩。

父亲气得瑟瑟发抖,后妈在一旁火上浇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闹,想方设法要挟父亲,声言"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说着,故做姿态地往外走。

在后妈的逼迫下,父亲又把我痛打一顿,再次把我赶出家门。

几经挫折,我那幼小的心灵发生了急剧变化,渐渐失去了女孩的温柔多情,抛弃了同代儿童的稚气怯懦,像个丧家之犬,变得野蛮而倔强。富家容不得我,穷家也容不得我,我只好以社会为家,以天地为家,只要有一口气,我就要自生自存。从此,我再没有踏进过康家的门。

患难相依
离开冷酷的家庭,我成了真正的孤女、流浪儿。

我走遍成都,开始了乞讨生活。从人身看我是自由了,可生活上更没有保障,吃了上顿没下顿。更重要的一点失落感是,我再也得不到家庭的温暖了。

失去父母之爱的孩子是可怜的,没有家的女孩更是可怜而又可悲的。

我只穿一条破裤衩,光着脚丫子,沿着成都街道踽踽而行。一次,路过一个木货场,我见木屑、铁钉撒了满地,便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可还是不知被什么东西扎住了脚丫子,疼得我"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只见脚掌沾满了血污,看不见刺上了什么东西。一摸就疼得出冷汗。我这被抛弃了的孩子,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在脚下的血污处撒一些黑土,歇息一会儿再走。

此时已是深秋,一到晚间,北风凉飕飕的,吹得人打颤,哪儿是我的栖身之地啊!

一天晚上,我走到临街的一间小屋前,只见里面黑洞洞的,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

我像溺海人抓住了救生圈,赶紧一瘸一拐地走进去,好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情景:只见里面三个茅洞,中间隔着两块木板,茅洞里拉了半糟子屎尿,臭气熏天,原来是个厕所,我忙捂着鼻子跑出去。

北风呼呼刮着,冷得我一个劲儿地哆嗦。头上只觉滚热发烫,肚子饿得咕噜直响,我一天没有要到东西,饿得再也走不动了。同时,那只扎伤的脚像被钉在地上,疼得一点也不敢挪动。冷、饿、疼、乏、困一齐向我袭来,我呆呆地望着这间令人作呕的排污所,为了苟延残喘,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又一次走进厕所,把茅坑一边的木板掀倒盖好,便一屁股坐在木板上,身子靠着厕所的墙壁,很快就睡着了。

朦胧中,我觉得像是下雨,雨水浇了我一头一脸。不对!屋里怎么会下雨呀,这雨又怎么是热的呀?我忙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黑暗中有个人正站在厕所门口,冲着我撒尿。

一种奇耻大辱涌上我的心头,我气得往上一窜,没提防脚底下的伤,疼得"哎哟"了一声。那人听到声音,吓得提着裤子,拔脚就跑。

我沿着油漆马路牙子,一颠一跛地紧追。那人像头笨熊,似跑非跑,蹒跚地迈着步子。快要追上时,那人气喘吁吁地回过头,啊,原来是个满头白发、又黑又矮、约有七十多岁的老头。那人盯视了我一下,忽然说:"喂,你是刘家公馆的那个小丫鬟吧?"这话把我问愣了,我忘记了跟他算帐,问他怎么认识我。他不再言语,却挽起裤腿,让我看他腿上的一块伤疤,噢,我忽地想起来啦:

一年前,我正给刘家小姐当丫头。这天,小姐上学去了,我在前厅擦神灯时,忽然听见门口狼狗的狂吠。

我急忙出去一看,见刘家那条半人多高的狼狗把一个要饭的大爷咬倒了,左腿上撕下一大块肉,鲜血如注,淌到了地上。

眼前的情景使我想起血泊中的母亲和爷爷,睹景思亲,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忙喝住狼狗,撕下自己的一条衣襟,帮老大爷包扎好。包扎完毕,我又想:"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于是让大爷等着,返身跑回后楼,偷了主人三元钱,塞给那个老大爷……想不到,今天我们又碰在一起了。

见是同病相怜的穷苦人,我的心松弛下来。这才感到说不出的疼痛和饥饿,便跌坐在马路边上。

老大爷见状,从他的脊背上拿下一个破背褡。背褡里面塞满了拣来的烂纸。掏出烂纸,下面露出一个带豁的粗瓷碗,里面盛着一个煮烂了的小兔头和半碗米饭。大爷把饭递到我手里说:"孩子,吃吧,这是我昨天要来的。"

一见饭菜,我馋得涎水直流,鼻子一酸,"扑通"一声,先给大爷叩了个响头。大爷一把搀起我,连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是我应该报答的。"

我顾不得别的,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到一半,我才感觉出来,那饭比醋还酸,人家不知放了多久了,用手一扒,直拉长丝。再掰开那个兔头一看,只见里面有许多白芽芽,乱爬乱动,原来已经下满了蛆。我饥不择食,用手拨拉了两下子,三下五除二把个兔头也吃下去了。不一会,连碗底也舔得精光。

老大爷问我为啥不在刘家公馆,我向他叙述了那桩冤案的经过,同时也问起他的身世,只见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姓汪,原在少成公园附近开饭馆,有贤惠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几年前,日本鬼子的飞机飞到成都,狂轰滥炸,他的房子被炸平了,妻子儿女炸死在废墟里。一个小康之家眨眼间成了穷光蛋,汪大爷从此孤苦伶仃,靠乞讨为生。说起来,我们这一老一小,都是一个荒藤上的苦瓜,于是,我们患难相依,我叫他汪爷爷。

我们一起讨要了一天,傍晚来到他的住处。汪爷爷打开一个黑漆大门,院里长满荒草。迎面是几间青砖绿瓦的北屋。我心里说:"这房子可不错呀,这哪像讨饭的住的地方!"

推开屋门一看,我吓得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原来屋里放着许多许多的薄木棺材。汪爷爷告诉我,这是刘镇生家的殡仪馆,刘家为了赚钱,专做这些薄木棺材卖给穷人。他为了有个栖身之地,就找刘家的管家要求,义务给刘家看棺打更。汪爷爷还告诉我,刘区长从不到这儿来,他根本没见过刘镇生,这才使我放宽心。

在停放棺材的墙角空隙里,铺着一层干草,放着两个青砖和一件破大衣,这就是汪爷爷睡觉的地方了。

晚上,我们爷俩合盖着这件大衣,身下铺着干草,枕着砖头进入梦乡。

半夜里,我只觉浑身滚烫,发起烧来,汪爷爷一摸我的额头,立刻惊得把手缩回来。他到底人老有经验,从上到下帮我检查,发现我的左脚上,大拇指已经发黑,肿得厉害。他问清受伤的原因,知道是因扎上东西发炎引起的发烧。可是,眼下没有一分钱,缺医少药,怎么办呢?

汪爷爷急中生智,他摸索到院里,找来一根竹篾,在石头上磨尖,用胳肢窝夹住我的脚,在疮口上狠狠一刺,顿时,流出许多白中透黑的脓水来。我疼得手脚乱蹬乱跷,出了一身大汗。

汪爷爷也不理我,又用嘴伏在我那又黑又脏的大拇指旁,用力吸吮起来。他耐心地吮一口,吐一口,直到把脓水一口口吸干。再看脚掌上,原来扎着个半寸长的铁钉子。汪爷爷用牙咬住,把那钉子猛地拔出来,鲜血流了满地,我疼得昏死过去。半个月后,伤口终于愈合,没有吃一点药,病奇迹般地好了。

"天下穷人心连心",汪爷爷对我的感情,胜过父母,暖过家庭。后来,我很少再得到这种长辈的慈爱和温暖了。

光阴似箭,转眼进入寒冷的冬天,汪爷爷年老体弱,本来就有气管炎,到了冬天咳得更厉害,咳嗽半天才吐出一口痰。他白天要一天饭,晚上冻得睡不着觉,就在屋里一边,一边咳嗽。终于,他病倒了,粘痰里带着一缕缕血丝。

这年我刚满十一岁。白天出去要两个人的饭,晚上回来替他打更,还要端屎端尿侍候他。我不停息地劳动着,我觉得这正是尽一个孙女儿的责任的时候了。

这年的冬天,成都格外的冷。我们住的屋里冷得滴水成冰,汪大爷躺在墙角不能动弹,我心疼得像刀子剜心。忽然想起一个主意,我爬上一棵树,折了一捧干树枝,在汪爷爷身边生起火来,屋里顿时暖和了。

汪爷爷病得昏昏沉沉,忽然看见火光,便吃力喊了一声,让我赶紧把火踩灭。当我不理解地把火熄灭后,他才有气无力地跟我解释道:"咱住人家的棺材店,宁肯冻死,也不能点火,万一引起火灾,咱就成了罪人!"善良的汪爷爷呀,您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老天为什么偏偏让恶人享福,让好人受苦哪!

没过几天,成都更冷了,寒风刺骨,雪花飘飘,汪爷爷饥寒交迫,奄奄一息。我彻夜不眠,守护在他身边。半夜里,他忽然轻咳一声,吐了一口血,就再也不动了。

我俯在爷爷身上,嚎啕痛哭了半宿。天亮后,我忍悲含泪,把爷爷背进一口棺材里。又拼尽全力,给爷爷盖上那薄薄的木盖。然后,叩了三个响头,恋恋不舍地离开这里。

小丐帮

1934年初春,十二岁的我,又开始了孤身讨饭的生涯。

春熙路是成都市近年来最热闹、最宽畅的街道了,我经常出入在这里。我年纪小,又不会花言巧语,经常要不到吃的东西。饿急了,就低头在街上捡:地瓜梗、红薯皮、柿子皮都是我的美味佳肴。有时饿得心焦,拾起一块柿子皮,顾不得擦净,就填进嘴里,"咯嘣"、"咯嘣"嚼到许多沙子,也不去管它,一起咽进肚里。这里的茶馆、影院、戏楼、书场,都留下
了我的脚印。

这天,我在空空荡荡的"华迎大戏院"转悠,华迎戏院有一个川剧团,前几天在本院唱戏。这会儿剧团走了,正是我打扫战场的好机会。

我从后排到前排,挨着趟地仔细搜寻,我依仗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在座位下仔细查看,哪怕一个花生,一枚瓜子儿,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我敏捷地把它们捡起来,迫不及待地填进饥腹。

忽然,我发现有个座位下扔着个油腻的纸包,忙一把抓起来,打开黄草纸一看,原来是包放臭了的酱牛肉。这真是老天赐福,让我开荤。我高兴得心里一个劲发抖,小心翼翼地一手托着纸包,一手拣了一片最小的牛肉往嘴里填。

正当我沉浸在幸福的一刹那,只觉拿肉包的那只手一颤,肉包被人抢走了。我陡地一惊,定神看时,原来是个小男孩,因他拼命地往外跑,所以看不见他的脸面,只能看清他的背影: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足有半尺长,上身穿一件窟窿连窟窿的破棉袄,右袄袖没有了,赤着一只胳膊,下身只穿一条裤衩,光腿赤足。见是个横不讲理的小老抢,我气急了,在后面紧紧追赶。

那小老抢跑到侧门拐弯处,偏巧走过来一个茶房,端着一摞茶碗,两人正撞了个满怀。"哗啦"一声,那摞茶碗被撞落在地上摔碎了。

茶房气得怒不可遏,一把揪住那个小老抢,"乒乒乓乓"打了几个嘴巴子,那小老抢顿时满嘴流血。

奇怪的是,那个小老抢一点也不示弱,嘴里咕嘟了几口,冷不防冲茶房一吐,吐了茶房一脸血,同时,又把那包肉狠命摔在茶房脸上。

这下子,茶房气得脸色发紫,冲上去一把抓住他,把他高高地举起来,要往下摔,这一摔,少说也得摔个半死。小老抢失声地喊叫起来:"救命呀!救命啊!"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七八个赤脚光背的小男孩,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不过七八岁。他们把茶房团团围住,有的拽胳膊抱腿,有的拳打脚踢,很快把那茶房掀翻在地,然后一窝蜂地把那个小老抢抢走了。

看到这里,我忘记饥饿,忘记报复,同病相怜使我异常开心。

一连两天,我都没有填满肚子。

晚上,刮起一阵冷风,我只穿一条破裤衩(汪爷爷的大衣被我盖在棺材里了,我不能再让他的灵魂受冻),肚子空空如也,冷得浑身抖瑟。怎样取暖御寒?我想出一个办法--逆风跑步。天越冷,我越顶着风跑,虽然累得有气无力,饿得饥肠辘辘,但毕竟身上暖和了。

为了长远打算,我又开始琢磨寻个过夜的去处。殡葬馆我是不能再去了。一来守着个正在腐烂的死尸害怕,二来如果被刘家人发现了,会老帐新帐一起算。我忽然想起宝全巷那边的护城墙上有个打仗用的碉堡,那里足可以做我的安身之地。心里一亮,疾步向那里走去。

我顺着宝全巷顶头砖彻的梯子,爬上城头,只见雄伟的碉堡里面火光闪闪,人声嘈杂。我把头伸进去一瞧,见一群孩子正在烤火,地上放着一包包牛肉、兔肉、鸡杂碎,有的鲜亮发红,有的腐烂变黑,还有两瓶酒,一堆烧饼。在火光映照下,我看清了,正是前两天抢肉打茶房的那群小子。

我本想躲开去,可是,经不住食物的强烈诱惑,不由自主地走进屋子。那个只有一只袄袖、抢我肉包的男孩见到我,首先站起来,其他的孩子也马上站起来了,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这时我心里却非常平静,坦然道:"我是个要饭的花子,两天没吃东西了,你们帮帮忙,给我一口吧!"

那群孩子会意地对看了一下,却把眼睛投向那个一只袖子的孩子,那孩子的眼光由敌意渐渐变得友好,说:"我们也都是小花子,你要是愿意跟我们一起,就入了我们的小丐帮!"

啊,小丐帮,多么新鲜的名词。他们原来都是干这个的,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团伙。我想起对我体贴入微的汪爷爷,我深知患难相依的温暖。我可真是有福哇,没有了汪爷爷,我又找到了一伙小兄弟。我含着泪,连声说:"愿意,愿意!"

打这以后,我加入了小丐帮的行列,彼此以兄妹相称。我们兄妹共十人,我排行老二。抢我肉包的是大哥,名叫闯二。大家白天乞讨,晚上把要来的东西凑到一起,吃吃喝喝、打打

闹闹,倒觉得轻松自在、乐乐和和的,真是吃着黄连吹横笛--苦中求乐呀!

晚上,大家凑在一起的食物,真是五花八门,好好歹歹,应有尽有。来路也不相同,有要来的,有拾来的,有抢来的,还有偷来的。小丐帮一无所有,一无牵挂,靠的是耍刁撒赖,软硬兼施,填饱辘辘的饥肠。

我们的十弟才七八岁,整天朦朦怔怔,老是哭他的母亲。后来,我才知道了他的遭遇:

我们这伙兄弟,大都是日本飞机轰炸成都时变成的孤儿,他们的家园被炸毁,父母兄弟被炸死,只好讨饭为生。

十弟的父亲是在一场轰炸中丧生的,剩下他们母子俩。为了生活,母亲带他到牛市口粮市去打扫撒落在地上的大米。这里,每当中午过后,粮食交易完了,就会留下一些踩脏的碎米。许多穷苦妇女都争先恐后,拿着条帚、簸箕去扫。

这天人很多,十弟的母亲被挤到路沿上。偏巧开来一辆汽车,转眼之间,把十弟的母亲轧在车轮底下了。这部汽车是国民党高级军官乘坐的小轿车,车上的人见轧死了人,也不下来看看,便风驰电掣般地开走了。

十弟伏在母亲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从中午一直哭到天黑,后来,还是那些好心肠的穷人帮助他掩埋了母亲。他从此成了孤儿,疯疯傻傻,走上了讨饭的道路。

我们这个小丐帮,白天仨一群,俩一伙,出去讨要;晚上,就在碉堡囫囵个睡在铺着稻草的地上,进入梦乡。

天灾人祸

天气渐渐变暖,护城河水汹涌澎湃、波光闪闪,谁都没有想到,在我们脚下正酝酿着一场灾难。

护城河随着旱涝时涨时落,这年,沥涝成灾,水浸到了城墙下。谁都没有发现,河水已经冲开城墙一个窟窿,钻进城墙里。

一天夜里,我们正在酣睡,忽听"咕咚"一声巨响,惊醒后一看,见屋地的一角塌下一个洞,正在那里睡觉的十弟不见了,往下一照,洞里深不见底。

闯二哥急了,二话没说,便跳下洞去。只听"扑通"一声,原来洞里都是水。过了一会儿,他在洞里喊:"找到十弟了!"

怎样把他们拉上来呢?大家不约而同地脱下破衣,拧成绳子,系进洞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十弟和闯二哥先后拉上来了。

再看十弟,他的脸色铁青,肚子被水灌得像个鼓,我们给他控嘴、捶背、擂肚子,他吐出许多污水,然而死神还是把他过早地拉走了。

十弟的死,使我们感到莫大的沉痛。我们在城脚下掩埋了十弟,学着大人的样子,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虽然我们一无所有,但凡能做到的,都尽了最大的努力。一连几天,大家都沉浸在深深的悲哀中。我又一次感到,这种深切的哀悼,比一个有血缘的家庭还要真挚、纯洁、高尚,共同的命运把我们联结在一起,我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可是,不久发生的一场更大的灾祸,又终于使我们分崩离析了。

在这外寇入侵、军阀混战的年月,"天府之国"也成了人间地狱,沃田荒芜、饿殍遍野、民不果腹,谁又肯大发善心,把有余的食物让给我们这些饿狼般的野孩子。

一连几天,我们都两手空空而回,一个个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眼黑气短。闯二哥作为我们的首领,急得团团乱转,发誓要设法给弟妹们弄回点吃的来。

这天傍晚,当我又饿着肚子爬回碉堡时,却见闯二哥躺在稻草上,气息奄奄,几个弟弟围着他失声恸哭。

原来,闯二哥为了弄到吃的,便决定去偷。像我们这些弱小的花子,全靠讨要和拾捡为生。只有饿得没法,遇到比自己还小的弱者,才下手去抢。而偷大人的东西,那是非常危险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冒这个险的。

闯二哥在电影院门前来回转了几遭,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买票人群中转悠,他要看准哪个人有钱,钱放在什么地方,才好寻机下手。

这时,他见一个穿西装革履的阔少爷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皮包,那皮包鼓鼓囊囊的,他从里面抽出一张票子,又把皮包装进裤兜里,返身挤到窗口买票。

闯二哥看着,心里只觉进退两难:凭他的敏感,这钱不太好偷,这小子的裤子紧,钱包紧贴屁股,再说,裤兜小,钱包大,下手是很危险的。可是,当他想到那些饿得有气无力的弟弟妹妹时,一种当大哥的责任感驱使着他,他还想到,兜里的五枚铜子买不了半个烧饼,要想吃顿饱饭,必须铤而走险。

他凑过去,假装买票,使劲往上挤,右手两个手指偷偷伸进那小子的裤兜里,轻轻往外夹。果然,那钱包卡得很紧,总也夹不出来,当把钱包夹到兜口时,他的手被攥住了。

那小子阴阴地笑着,笑得人,嘴里骂道:"他妈的,你小子班门弄斧呵,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干什么的!"

说着,一个扫堂腿,把闯二哥撂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闯二哥面如土色,动弹不得,他又上去把闯二哥的胳膊一拧,"卡嚓"一声,胳膊扭断了,这才扬长而去。当弟弟们发现时,闯二哥已经只能出气不能进气了。

我伏在闯二哥的身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闯二哥用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我,断断续续地说:"你……你要带好……兄弟们!"说完就咽气了。

闯二哥是我们的头领,平时爱我们胜过亲生兄弟,失去了他,大家更是痛苦万分。现在,千钧重担落在我这老二肩上,为了隆重地纪念他,我提议,大伙设法要钱给他买口薄匣子,盛敛入葬,大家一致表示同意。

我们把闯二哥用稻草盖上,饿着肚子,又分头去讨钱要饭。

这天,我凭着一腔肝胆义气,意外地碰上了好运气。

我在一家茶馆讨要,店主人怕玷污他的门口,影响他的买卖,骂我、轰我。别的时候我会不声不响地躲开,这会儿正没好气,便什么都不顾了,和他争执起来。这下把他惹火了,他猛把我向后一推,推了我个后仰翻,恰好撞在一个老太太的椅背上,我的后脑勺撞破了,老太太手里的茶碗倒在桌子上,撒了一桌子水。

老太太戴着一顶黑平绒圆帽,帽前镶着玛瑙,人长得慈眉善目。她非但没有责怪我,反把店主说了一顿。然后,问明我的身世,得知我哥哥死去没钱埋葬,便资助了我五块钱。当时,买口薄匣子三四块钱就可以了。

我转悲为喜,用富裕的钱买了洋火、白蜡,准备用来祭奠闯二哥,又买了一些吃的,打算让兄弟们吃饱后去买匣子。

傍晚,我跑回碉堡,点上蜡烛一看,不由惊呆了。只见几只野狗伸着血红的舌头,从屋里跑出去。闯二哥的尸体鲜血淋淋,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了。身上的皮肉被狗撕烂,露出白花花的骨头。

目睹这惨景,我急得疯了、傻了,当即把蜡烛一摔,把买来的食物扔得遍地都是,把剩下的票子撕得粉碎,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足足闹腾了一宿。

第二天,我的神智渐渐清醒,奇怪的是,七个弟弟一个都没回来,我守候在血肉狼藉的哥哥身旁,胡思乱想:也许是他们学哥哥的样子去偷,被人发现打得不能动弹了;也许他们明火执杖去抢,被下了大狱;也许是他们像我一样和人争执起来,被扭送见官;也许……我脑袋里像塞着一团乱麻,睁眼做着一个个恶梦。

我独身守候了一天,也没见弟弟们的踪影。光这样扔着一具烂尸也不行啊。我最后下了决心,用手在屋里刨了个大坑,痛哭一场,把哥哥就地掩埋了。然后,用稻草把门封好,便去大街寻找弟弟们。

一连几天,再没见到他们。从此,我像一只失群的孤雁,栖飞无定。直到我到了春熙妓院,才在一次"出条子"的路上见到九弟。这是后话。

梨园栖身

民国初年的花旦
这年夏天,我又孤身一人沿街乞讨。

晚上,我不敢再去碉堡了,一是那里时刻有塌陷的危险,二是那里埋葬着闯二哥,与死人为伴,我还没有这个胆量。

我留心寻找着,终于找到了一个栖身的窝巢。华迎大舞台在成都丁字街是最大也是最讲
究的戏院,贴着舞台有一个半人多宽的大茶橱,每逢唱戏,茶房就把一摞摞洗好的茶碗放进橱里,供前几排茶座上的达官贵人饮水。等戏散了,他怕茶碗丢失,或被人碰坏,便又把碗搬回茶室。我平时经常在这里要饭、捡食物,看在眼里,便打起了茶橱的主意。晚上趁着无人,我偷偷溜进戏院,钻进碗橱里。那时我身体瘦小,身高不过三尺,正好能躺在里面,我关上橱门,高兴极了,觉得这就是最理想的天堂房屋和床铺了,我含着幸福的微笑,悠然入梦。

我在茶橱里安眠了几夜,一次偶然的变故,使我的命运又发生了转折。

一天黎明,戏台上传出一声声高亢的川剧唱腔,躺在碗橱里的我听得清清楚楚,对这,我已经司空见惯了。我知道,这是戏子们清晨练嗓子,练上一个来小时,他们就该去吃早饭了。趁这个空隙,我就像寄生蟹一样,从碗橱里悄悄地爬出来,到街上开始我的乞讨生活。

我经常出没于剧院,耳闻目染,对川剧有一种特殊的爱好,我躺在碗橱里,欢畅地聆听着那亲切而熟悉的唱腔,听到得意处,情不自禁地学着掌鼓板的敲起了鼓点。

忽然,我听到台下传来脚步声,顿时吓得屏气静心,一动也不敢动了。"咯登"一声,碗橱的门开了,我看见一个五十多岁、圆眼黑脸、发威吓人的老头站在我面前。我像一个罪犯赶紧低着头钻出橱子。

老头那双亮眼仔细地打量着我,忽然开口道:"往前走几步!"我不敢违命,便顺从地走了几步。那老头像个牲口贩子,猛地伸出手,扳起我的脸,左右端详一番。又问:"你是干什么的?"我如实地回答了。他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说:"这样吧,我收你做徒弟,你跟我在梨园学戏吧!"我正苦无活路,听到这话就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遇到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我急忙跪下,叩头拜师。

旧社会称戏班为梨园。师傅叫潘历生,他是戏班的台柱子。年轻时唱武生,如今老了改唱须生,他唱、念、做、打俱佳,收了几个徒弟,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他的宿舍就在华迎大舞台后院的楼上。

学戏是个极艰苦的行当,但对我来说,这是小菜一碟。学戏先学"饮场",这是个眼力活。师傅出场,在堂上打坐,唱得口渴了,利用空隙一举甩袖,把脸一遮,我就像老鼠一样,端着茶壶从幕下钻过去,给师傅水喝。

我学的是武生,先练拿大顶,靠墙一"拿"就是半天,我只觉脑袋发沉、胳膊发麻,可就是不敢动弹。练翻跟斗,几次头朝下摔在地上,摔得脑袋直发懵还得继续练。晚上躺在床上,腰板像折了一样疼。但我心里很高兴,因为我总算有了个栖身之地,有了个饭碗儿,即使让我上刀山,入火海,我也敢去试一试。因我肯于吃苦,学得又卖力气,很快就能连打十几个跟斗,我的技艺比一般的姐妹都高。师傅脾气挺大,徒弟们稍不如他的意,轻则拳打脚踢,重则用马鞭抽打。可是,他很少打我,倒是经常夸奖我,还破例地教我学唱。

别看师傅五十多岁了,保养得就像四十多岁的壮年人。后来我听说,他是有名的老淫鬼,奸污了不少女戏子。

师傅经常让我在舞台上练窝软腰、翻跟头,他趁帮我窝腰的机会,经常抚摸我的脊背和肚子。有时,一直摸到我的乳房。那时,我还小,不谙世事,情窦未开,根本不知道他是在故意猥亵我。

一天,我们几个师兄妹在后院练功。我光着脊梁,下身穿着红色的灯笼裤,在院里窝腰、打跟斗,我连续打了一串小翻,此时,听到楼上的喝彩声。

只见师傅站在楼上走廊里,笑眯眯地看着我,招手叫我上楼。我回屋穿上蓝花布袄,来到师傅的宿舍。

师傅关上门,斜着眼看着我,先是夸奖了我一番,忽然把我抱起来,按在床上。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狠命地抓他的脸,抓得他的脸泛起一道道血印子。

潘历生恼羞成怒,从墙上拿起惩罚徒弟的马鞭子,劈头盖脸向我打来,疼得我大喊救命。

这时,做饭的刘大姐闻声跑进屋。潘历生扳着挂彩的黑脸,说我犯了戏规,他教训我不服,反倒抓了他几把,所以要狠狠地惩罚我。

刘大姐连忙按住他的马鞭,替我求情,趁这机会,我一溜烟跑下楼,逃出华迎戏院。

过了一会儿,刘大姐追上来,她像一个慈祥的同胞姐姐,把我领进她家。

半年多的戏剧生涯,使我从正反两方面受益非浅。我学会了一些基本的武功、武术,它为我以后的健体、保身,起到了防护作用。我还学会了一些唱腔、板眼,为我在妓院学艺奠定了基础,也使我尝尽了悲欢离合的甘苦。我差点遭受到禽兽般的欺辱,为了逃避师傅的魔爪,我决心离开梨园。

下贱的童养媳

在华迎戏院做饭的刘大姐,有二十多岁,一脸麻子。也许是这一脸麻子妨碍了她的婚姻,到了正是妙龄的时候还没有结婚,跟她母亲在一起,过着孤苦的生活。她家里也很贫穷,整天缺吃少穿。我真不忍心给她家添麻烦,几次提出要走,但都被这热情好客的母女俩留住了。

刘大姐是个爱动感情的好姐姐,她经常对我说,她见过我在街头要饭,见过我学艺的艰
辛,也见过潘老板对我的猥亵和欺辱。她言辞激昂地说:"我们都是穷苦人,穷人就该遭这样的罪吗?不,再也不能这样干下去了,要想法找个新的出路!"说到动情处,她的眼圈都红了。我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位侠肠义胆的好姐姐。我在她家呆了一个来月,她每天为我的事东奔西走。

这天,刘大姐兴高采烈地把我叫到跟前,说经过多方努力,终于给我找了一条生路。

我忙问:"姐姐,让我去干什么?"

"当养女!"她带着自豪的神情说。

"养女是干什么的?"

"养女就是给没孩子的富人家当闺女,吃香的喝辣的,这可是打着灯笼火把也难以找到的好事啊!"

我听了,只觉心里美滋滋的。我感激地望着刘大姐,在我眼里,她那一个个浅麻子也变成美丽的梅花了。

第二天,我告别刘家,坐在刘大姐给我雇的滑杆起程了。滑杆是我们四川的一种运输工具,中间一个能起能放的竹椅,穿着二根竹杠,由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颤颤悠悠,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蛮舒服哩。我看着成都郊外辽阔的田野,苍茫的山峦,只觉心旷神怡,就像一只出笼的鸟儿,自由自在,真想放开嗓子唱几声。

我坐着滑杆走了两天两宿,大约足有二百多里路吧,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四川渔江县桃花村。这个村子不大,村子里一片大花园,而村里最漂亮的房子就是我未来的家了。

原来,这家是个祖辈相传的大地主,主人现在是渔江县县长,他有两房太太,都有儿女,还雇着三个长工。

当县长的主人不在家,管家领我拜见了两房太太,又指着大太太对我说:"这是你婆婆。"

我听着心里纳闷:"为什么不让我叫母亲,要叫婆婆呢?"

大太太领我到后院一间北屋里,只见床上躺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满脸黑麻子,母狗眼,老鼠嘴,叫人看了恶心。屋里点着熏香,可是,仍然压不住一股强烈的屎尿的臊臭味儿。大太太对我说:"这是你的丈夫,以后你要好好侍候他!"说罢,捂着鼻子走了。

我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就像五雷轰顶,一时间不知所措。天哪,为什么她不称兄弟,偏要说是丈夫?刘大姐明明跟我说好是当养女的,一定是这家人后悔了、变卦了,才设了这样一个骗局!我要寻找机会,回去跟刘大姐说。

正在出神,只听那男人喊:"快拿盆来接着,我要拉屎!"我像在刘家公馆当丫鬟一样,只得惟命是从。

这男人一会要吃要喝,一会儿要拉屎尿尿,一会儿要让我帮他翻身,一会儿让我帮他擦洗身子。他的脊梁上起了一身褥疮,给他擦洗,劲大不行,劲小不行,他那怪模怪样的脸一个劲地龇牙咧嘴。后来我才知道,他因患风湿病,下身瘫痪了,生活一点也不能自理,所以把我买来做童养媳。

"童养媳"这个陌生的名称,我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的。

在这里比在刘家公馆当丫鬟还要忙碌。白天,我像一个陀螺,围着他团团乱转。晚上,我厌恶而又无可奈何地睡在他身边,听着他没完没了的指派、咒骂。

可能是病痛所致,也可能是他那习以为常的公子哥的颐指气使,他的脾气异常暴躁。刚来的第二天,他就歇斯底里地骂我:"妈的,你是我家用十石谷子(未脱皮的大米)换来的童养媳,买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指使任我打!"

童养媳,好个下贱的童养媳,刘大姐若知道是让我来干这个,一定也不会答应的。

最不能令人容忍的是:这个暴戾的男人,还有一套特殊的刑法:侍候得稍不如意,他就让我跪在床边,伸出那只鹰爪般的手,狠狠拧我的脖子、脊梁。这边拧完了,又让我转身,一下挨一下地接着拧那边,直到把我的上半截身子全部拧遍。我的上半截身子,除去脸蛋,全部青一块,紫一块,拧得没有一块好地方。

我虽是一个无知的小女娃子,但对这污辱人格的摧残,实在忍无可忍,我决心寻找时机,逃出这龌龊的囚笼!

一天晚上,我终于找到一个好的机会。

这家地主平时戒备森严,又是高墙大院,一般很难出门。这天,偏赶长工们在远处地里干活,太太让我去给长工们送晚饭。我带着现做的巴巴(北方称作玉米饼子),提上一个饭罐子,向地里走去。

一到村口,我就转了弯子,寻找去成都的大道。我慌里慌张地走啊,走啊,只走得脚掌疼痛,再也不能向前迈步了,只好坐在路边。我借着月光,脱下草鞋一看,啊,只见两只脚的前掌后掌,都磨起了水泡。我肚里又饥又渴,便举起罐子,喝了足足半罐子稀饭。我惟恐后面有人追来,忙丢下罐子,不顾脚底的疼痛,继续向前赶路。

这样,一直走了一宿。东方渐渐破晓,我忽然听到后头传来说话声,忙一闪身,躲进路边的山凹里。

后面走来的是两个剃着光头、头上裹着一圈黑布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地道的四川农民,他们抬着一个空滑杆,一路有说有笑。

我灵机一动,连忙几步跑上前,拦路跪下求两人帮忙把我送到成都。这两位农民问明我的身世,又见我递上一包巴巴,便慨然应允了。

1944年七八月间,我稀里糊涂当了两个多月的童养媳,又逃回生我养我的地方--成都市。

人贩子的圈套

踏上分别两个多月的成都,我心里涌动着难以名状的亲切感。

成都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像久违的亲人迎接着我。

我在这里生活的十三个春秋,虽然刻满了悲伤的烙印,但回忆往往是美好的,它毕竟滋生和养育了我。我终于回到故乡的怀抱之中了。

一想到亲人,我心中就投下一抹阴影。我的亲人屈指可数,当我沦落天涯时,他们从没有伸出过慈爱的手,向可怜的女儿召唤。每当我最危难的时刻,是汪爷爷、闯二哥、刘大姐救我于水火之中。凭着一个苦孩子的天良,我不能忘恩。我虽然几乎陷于桃花村的泥潭,但我以为那是个天大的误会,是那两个官太太出尔反尔,骗了我和我所敬重的刘大姐。刘大姐母女俩一定还蒙在鼓里,认为我在那里正享清福哩。不,我得去告诉她们。让她们以后不要再上当,要警惕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

想着想着,我不知不觉来到刘大姐的家门前。刘大姐家住在西河沿,和我过去住的大阳沟一样,也是一间破草棚。在昏暗的夜幕里,屋里的菜油灯飘忽摇曳,母女俩正涮洗锅碗。

她们见我进来,先是露出惊愕的神色,接着热情地招待我,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我向她们述说了在那里的经历,一边讲一边察看她们的反应,果然不出我所料,娘俩听着我的叙述,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骂起这伙人面兽心的家伙。她们向我解释,原来是经一个中人介绍让我去当养女的,她们根本不认识这家人,想不到一个官宦人家,这样不守信义。听着她们慷慨激昂的陈词,我心里反倒不安起来,生怕她们去找人家打官司,便反过来劝她们不要着急,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叫它过去罢,不如息事宁人。刘家母女俩发泄了一通,直到给我端上热好的饭菜才罢。

我太熟悉这样的饭菜了,把拣来的菜帮菜叶洗净煮熟,放上一点点糙米(下等的大米),这是我们成都40年代中下等人的家常便饭,由此可见刘大姐家的生活了。

我不好意思老呆在刘大姐家,执意要走,却被异常热心的母女俩苦苦留住。

刘婆婆一脸虔诚地说:"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以后,我就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咱们娘儿仨个吃苦受累在一处,就是喝口凉水也高兴。"听着她这感人肺腑的话语,我感动得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刘大姐劝我静下心来,耐心等一等,她一定要想方设法谋一个合我心意的差使,我又一次激动了,什么是合我心愿的差使?只要不再当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乞丐,不要再当那挨打受气的童养媳,让我去掏大粪也心甘!

天气由暖变凉,由凉变冷,两个多月过去了,这是多么惬意的两个多月啊!

菜油灯下,刘大姐为我缝补衣衫,这件黑夹袄是她穿过的旧衣,她又把它改装、补缀一新,亲手套在我身上,姐姐般的温暖,像一股热流暖遍我的全身。

深夜,我几次察觉到刘婆婆坐起来,帮我拽拽被角、拉拉衣服,这使我想起了当年的母亲。

初冬的一天,刘大姐按照习惯,一早就去戏院了。我和刘婆婆吃过早饭,见她眼珠直愣愣地打量着我,忽然摇头叹息道:"唉,可怜的孩子,这么冷了还穿着夹衣!"

她抖抖索索从衣襟下摸出一个布包,在里面掏出仅有的几块钱,像是下了狠心,说:闺女,今天我领你去街上扯块衣料做袄穿!"

我不愿意平白无故受人施舍,但耐不住刘婆婆的一再苦劝。我抱着刚住在她家时的那个想法,唉,将她家的恩惠一一记在心里,等找到差使再一起补报吧。想到这儿,便答应了。

我们来到大街上,刘婆婆看来对这里的店铺很熟悉,领我一直向东走。路上经过不止一处布摊、布店,她都说这儿的价格太贵,左转右拐,一直领我来到春熙路。

春熙路是一条热闹的街道,那里新建了银行和许多商店。我被领到路南的一家砖砌的门楼前,只见漆黑的大门后,左右都有门房,迎门有一个椭圆形的荷花池,池四周是花圃,花圃边上长着一圈毛茸茸的青草。这家大院,极像一个阔家公馆,又像一个王公花园。我那时一字不识,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富丽堂皇的宅院,门楣的横匾上写的竟是"春熙妓院"。

我刚要举步往前走,却被刘婆婆拦住了,她笑容可掬地对我说:"闺女,这儿净卖便宜洋布,咱们走去看看吧。"说着,拉我迈进了大门。

此时,迎面走来一个胖女人,约有四十来岁,涂着满脸的粉,描着弯眉,一双凤目炯炯有神,笑起来眯成一条缝。她就是我后来的老鸨子苏貌华。

胖女人会意地向刘婆婆点点头,相面似地打量了我一番,说:"嗬,这姑娘好俊气!"

刘婆婆忙答:"可不哩,我领她来买件衣裳!"

胖女人忙说:"我这里有的是,进来挑吧!"说罢,紧紧拉住我的手,撩开粉红色的门帘,走进前厅。

我仔细打量一下屋子,只见地上铺着地毯,四周摆着茶几、沙发椅,哪有什么柜台和布匹哪,我一看不对路,转身要往外走。胖女人一把拽住我问:"你往哪儿走?"

我答:"我找刘妈妈。"

胖女人笑道:"刘妈妈早走了,往后,我就是你的妈妈!听见没有?"

我气急败坏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胖女人得意地说:"这是妓院,刘家要了我一百五十块现大洋把你卖给了我们,往后,你就是我名下的妓女了!"

我只觉脑袋像开了瓢,"嗡"地一声,昏厥过去。

妓院的家法(图)

民初北京妓女玉仙
红艳艳的天空中,旭日像醉汉的面孔涨得通红,摇摇曳曳地从树后出现了。

大地布满白霜,干燥而坚硬。

梧桐树和菩提树的叶子,在疾风中凋落了。每吹过一阵寒风,经霜的树叶猝然离枝,像一群飞鸟、一群无家的飞鸟漂泊无定。

这是1944年的初冬。

这是个难忘的初冬,十三岁的我,被刘家母女骗卖进妓院。

我恨,我悔!恨的是刘家母女两面三刀,吃人不吐骨头,行这不仁不义的事;悔的是我太没有主见,分不清好赖人,上了一次当,还接着再上当。但不管是恨是悔,都为时已晚,被人推进陷阱里,再出来就难了。

春熙妓院是成都一座规模较大的高级妓院。进了大门,前面是座三合院,东西对称矗立着两座营业楼,妓女们就在这里接客、招待、弹唱、跳舞,除设有布置优雅的客厅外,还有跳舞厅、饭厅和洗澡间。

穿过西侧的小门,来到后院。东边一排房子,是老鸨们的住处,西边是一溜伙房、茶房和一间里屋,伙房后面,还有一个小院,院里有一棵歪脖子古桑,这是老鸨们惩罚妓女的地方。妓女们犯了院规,比如逃跑、不听话、不好好接客,就吊在这棵树上,用皮鞭抽打。

这座妓院住着三家老鸨,院主苏貌华,她和丈夫不和,男人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另有姓赵的两口,男的长得尖嘴猴腮,外号"尖嘴猴",女的一只眼,外号"独眼龙"。还有姓汪的一家女老鸨,长得瘦小伶俐,外号"金刚钻"。他们租住着胖女人苏老鸨的房子,一起合伙开窑子。当然,这些情况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当下,胖女人叫小妓女秋香给我拿来一件大红缎子棉袄,笑嘻嘻地说:"你不是买衣裳吗,快换上它,给我学习接客。"

我虽然没有进过妓院的门,但知道妓女是干什么的。我想起在华迎戏院师傅对我的欺辱,如果当时我屈从了他,我也落不到这里了。为了保持我的童贞,我经历了当童养媳、讨饭等多少磨难啊,大江大海我都闯过去了,难道眼前这条小溪就闯不过去?

想到这,我把那件缎子棉袄撕把了几下子,摔在地上,说:"谁要你的衣裳!我才不在这臭妓院哩!"说着,就往外走。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胖女人把脸一翻,一蹦三尺高,喊道:"好哇,给脸不要脸!你往哪跑?来人哪,我要给这小婊子点厉害瞧瞧!"

这一喊,立刻跑来赵、汪两家帮凶,他们正闲得手心发痒,这会儿正是他们讨好主人的机会。金刚钻和胖女人一手拽住我一只手,尖嘴猴找来一条绳子,把我捆起来。

我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污辱,更加高声喊骂。胖女人气得一脚把我踹倒,尖嘴猴拿来一团烂布,把我的嘴堵起来了。她们每人拽着我一只脚,头皮擦着冰凉梆硬的砖地,像拖猪一样,把我拖到后院。尖嘴猴看来是老行家了,三下五除二,把我吊在桑树上。

胖女人叫秋香提来一桶水,拿来"家法"。这"家法"是一根皮鞭,鞭杆有一尺多长,鞭梢却足有三四尺,用三条牛皮筋拧成。平时挂着,像一条又粗又硬的大麻花,用时一蘸上水,软得像面条儿,抽在人身上,伤不着筋骨,却入肉三分,一抽一道血印子。

胖女人这条毒蛇,是个打人不眨眼、杀人不落泪、吃人不留血的禽兽,她舞动着那条皮鞭,"忽忽"生风,指哪打哪,就像纺织娘拧纺车那样熟练。"劈--啪"、"劈--啪",皮鞭一下一下,抽在我身上,就像毒蛇的长舌。不一会儿,我的破裤衩、夹袄都被抽烂了,打飞了。鞭子落在皮肉上,立刻鼓起一道紫红的凸痕,疼得我大汗淋漓,屎尿拉了一裤裆。可是,却有腿跑不动,有嘴喊不出。

不一会儿,我浑身被抽得没了好地方,疼得昏死过去好几次,胖女人也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她觉得到了火候,这才打个手势,叫人慢慢放下来。

我被放倒在树下,仍然昏迷不醒。后来,终于被不断泼来的冷水激醒了,只听胖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骂,赵、汪两个老鸨在一旁劝解,方才住口。按妓院规矩,谁家的姑娘由谁管教,这两家老鸨只是帮忙而已,所以唱主角的还是胖女人。

胖女人一进门先给我一个下马威,把我打得死去活来。为了进一步煞住我的野性,又叫她们把我抬进伙房旁边那间禁闭妓女的小黑屋里。我被赤身扔在一条光板床上,盖上了一个破被子,"咣当"一声,门被反锁了。

此时,我的手已被松开,堵嘴的破布也已掏出去了,但实际仍然没有一点自由,手脚一动,就剜心般地疼痛,张嘴想喊,却沙哑得喊不出声。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做着一场场恶梦。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的神智恢复正常时,在这不见阳光的鬼蜮般的黑屋里,我开始静静梳理我的思绪:

我这十三年,是灾难深重、受尽煎熬的十三年,这些灾难,不是我的祖辈、父辈和我自己造成的孽,而是社会和命运造成的,扪心自问,十几年来,我没有做过负于别人的事,至于别人负我,虽伤了我的心,但还没有毁坏我的身体。如今,我又被人推进这个陷阱,他们不仅要摧垮我的心灵,还要毁坏我的肉体,我该怎么办?……思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要么屈辱地求生,要么无畏地去死,我当然毫不踌躇地选择后者,我已经死过多少次了,何必留着这个躯壳在人间受罪!要死,就无声无息、默默无闻地死去,省得将来落得生不如死,人不如鬼,想着想着,我安然地睡着了。

老鸨的软刀子

在我遭受胖女人的毒打时,有个人始终在楼上隔窗偷看,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当我几度昏迷不醒,痛不欲生的时候,又是这个人偷偷向秋香要来钥匙,疼爱地守候在我身边,查看我的伤势,可惜我每次都沉睡不醒,从未理会过她。这个隐在背后的多情者,就是尖嘴猴赵老鸨子的红姑娘--仙鹤。这事是我完全恢复正常后才知道的。

仙鹤那年十八岁,长得欢眉大眼,长腿细腰,亭亭玉立,很招人喜爱,而且能拉会唱,
多才多艺,成为春熙妓院有名的红姑娘。她性格温柔,心地善良,妓院的三十多个姐妹,都愿接近她。

仙鹤十五岁就"梳了头",梳头就是正式留宿接客的意思,打这儿后,她整天嫖客盈门。她有个最要好的情哥叫赵金堂,赵先生心地善良、性格朴实,仙鹤就喜欢和这样的人来往。他在外经商,赚几个钱,便来这里住些天。

这几天,赵先生正好住在这里。仙鹤愁眉苦脸地向他诉说了我受鞭刑的情况,赵先生听后非常同情,便让她来这里看我。原来,妓女们平时的交往也不那么自由,串个门儿呀,说个话儿呀,也要先请示老鸨--爸爸、妈妈同意,老鸨最怕妓女们串通一气,造他们的反,所以管教很严。一有客人,就更失去自由了,妓女们整天关在自己屋子里,有苦只能往肚里咽,就像挂在楼檐下的鹦鹉,虽非囚犯,可也比囚犯好不了多少。

我缩在被子里,从昏迷中醒来,想到自己的前程命运,便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正哭得伤心时,忽然听见床边也有人低声哭泣。我以为是胖女人或秋香,她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老虎戴念珠--假慈善,便不理睬她。可是越听声音越不对,钻出被头一看,才看清是个素不相识的漂亮姑娘。

仙鹤姐替我擦泪抹血,问疼问暖。后来,又低声介绍了妓院的情况和老鸨们的狠毒凶残,我打心眼里感谢这位好心的姐姐,这是我在妓院结识的第一个好人,也是我和仙鹤姐友谊的开始。

小妓女苏秋香每天三次,按时给我送来上好的饭菜,雪白的馒头、大米饭、炒肉、鸡蛋银耳汤,应有尽有。我坚持自己暗定的誓言,绝食抗议,一死方休。所以,这些好饭菜从来不动一筷子,上顿端热的来,下顿换凉的去。我虽然饿得前心贴着后心,嗓子眼里好像几百只馋虫往外钻,可凭我素日锤炼的坚韧毅力,不管什么美味佳肴,缩在被子里不闻不看。

苏秋香那年十二岁。小我一岁。她长得模样一般,有点呆头呆脑,不善言词,胖女人见她不讨客人喜欢,就把她当成使唤丫头、奴才,有时还让她当密探,听妓女的窗根,她都一一照办。妓女们有什么事托她,她也乐于服从。她像一个没有心肝的机器人,按时打点的钟表,麻木地生活着。见我绝食,她嗫嚅着,无可奈何,只是机械地调换着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的饭菜。

绝食一直坚持了五天,我已经饿得气息奄奄。

这时,躲在幕后的胖女人可犯了愁。她手下的几个姑娘,不是呆眉呆眼,就是缺才少艺,没有吸引嫖客的那股特殊的魅力。虽然有个色艺双全的凤仙姑娘,在妓院首屈一指,红得发紫,然而仅此一朵,很难招徕更多的嫖客。好容易买来这么个精巧伶俐的俊姑娘,看来是个好苗子,想煞煞她的野性,先用下马威吓吓她,不料她更是个拧种。万一这小妮子一命归天,谁又来接客赚钱,俺那一百五十块大洋岂不白扔了!她像只母狼,心疼得在屋里团团打转,可就是放不下老板娘那副臭架子,向一个小姑娘认输。

正想得入神,忽觉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把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金刚钻。

金刚钻人矬心高,肚里的杂碎特多,有七十二个心眼子,八十四个转轴子。她见胖女人这两天坐了大蜡,有点幸灾乐祸。可是,见这小姑娘几天水米不进,心里的小算盘一拨拉,又有点着慌。慌的是她手下没有出名的红姑娘,自然不好接客叫座。眼下只有靠着大树乘凉,靠"吃帮食"过日子。三家住在一个院,主家有了叫座的红姑娘,招徕客人多了,她也能跟着沾光。想到这里,便设身处地的替胖女人想开了法儿。

胖女人见来了"智多星",又见她一脸诡秘、胸有成竹的样子,顿时眉开眼笑,让伙房炒了几碟菜,拿出一瓶白兰地,两人一边扯一边喝起来。金刚钻献媚地把嘴凑到胖女人耳边,嘀咕了一阵,胖女人高兴得连连点头。

这天,我正饿得昏昏沉沉,忽然听见抽抽噎噎的哭声,原先我以为是仙鹤姐,可越听声音越不对。睁眼一看,却是毒如蛇蝎的胖女人。床前的小凳上,放着她亲自端来的一碗人参银耳汤。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厌恶地闭上眼,扭过头,面对墙壁。

她恬不知耻地俯下身,故作关心地撩开被子,查看我身上的伤势,看着看着,又猫哭耗子地呜咽起来了:"我那苦命的儿啊,都怪俺受人挑唆,一时糊涂,失手把你打成这样,啊--心疼死我啦!"

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儿啊,千错万错都是娘的错呀,你年轻少壮,可不能堵气自寻绝路啊,常言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再说,在咱这里过的是天堂般的日子,妈准让你抱不了屈,快起来吃点东西吧!"

我咬住嘴唇,仍是不理。

"儿啊,既然你不愿在这里,娘也不强留你,你起来吃点,先把身子养起来,愿留在这里,就像秋香一样,帮娘打扫屋子,打打杂。不愿留呢,愿意去哪里就到哪里,娘不拦你。"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撬开了我的心扉,击中了我的要害。只要不当妓女,干什么都行。我在刘家两出两进,受骗上当,还不是为了找个差事,寻条出路吗?再说,她又有话在先,我如意就留,不如意就走。我的心眼儿被说动了。眼前似乎见到了一丝光明,四周是撩拨人心的阳光、绿水、鲜花,我徜徉在诗一般的意境里。正是我这一念之差,使我步步走入深渊。

当时,我见胖女人一片真情,说得这样脆活,便信以为真,又钉问道:"你真的让我干别的,不愿干了就放我走?"

胖女人答得蛮爽利:"当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嘛--唉,别愣着啦,快吃吧!"

我心里高兴极了,想欠欠身子,却动弹不得。

胖女人早看在眼里,眼见鱼儿上钩了,她掩饰住钓鱼人的狂喜,表面不动声色,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轻轻按住我说:"别动,娘一勺一勺地喂你!"

又一个圈套

自从入了胖女人的圈套,我的起居饮食又恢复了正常。过了几天,我的伤渐渐好起来了,胖女人一天转两趟,仙鹤姐倒很少露面了。

这天,胖女人见我已经能下床走动,非常高兴。她看着这间黑暗潮湿的屋子,皱起眉头,一会儿嘟囔这间屋子不是人住的地方,一会儿咒骂自己不关心孩子,委屈了我。然后,拉着我的手,说要让我看一间房子。

走出那间没有窗户的小屋,我被外面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十来天监狱般的生活,把我变得像一只视力微弱的蝙蝠。我半闭着眼睛,好半天才敢睁眼看外面的景物。啊,湛蓝的天空,和煦的阳光,冒着炊烟的厨房,飘来一股香味。我快活极了,真想放歌高唱。倏忽,我看见眼前的一丈多高的砖墙上,抹着玻璃渣子,拉着铁丝网。不知怎的,刚才爽朗的心灵顿时投下一片阴影。胖女人领我到她住的后院东屋,只见门上都挂着一色的白门帘,上面绣着飞禽走兽、芍药牡丹。她挑开紧挨她的一间屋的门帘,我看见里面有桌椅床凳,床上铺着太平洋床单,上面有两个织着暗花的粉绸被子。砖墁铺地,拾掇得干干净净,明亮耀眼。正看得发呆,胖女人开了口:"孩子啊,你就先住在这里吧!"

"让我住在这里?"我心里疑疑惑惑,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我童年的经历中,二年多的丫鬟生活是我最幸运的了。我们几个小丫鬟头挨头睡在一个大床上,有被子盖,有衣服穿,就觉得是最大的享受了。如今让我一人住这样好的房子,无疑是到了天堂了。

胖女人挤眉弄眼地笑着说:"你先在这里凑合住着,往后学好了技艺,还要让你升级哩!"

她又叫秋香拿来一件崭新的红花袄,一件薄而合体的绿棉裤,从床底拉出一个大浴盆,让我一人在屋里洗个热水澡,然后换上新衣。

从此以后,那个衣服褴褛、干瘦贫苦的康小妹,在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了。胖女人为我起了个名字--苏秋芝。这名儿是排着秋香叫的,姓要随着老鸨的姓,还要管胖女人叫妈妈,这是妓院的规矩。

改变了生活环境,我觉得无事可干,我从小当乞丐、戏子、丫鬟使女,勤谨惯了,所以每天早早起床,整屋扫院,端茶送水,干得挺起劲儿。我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要用辛勤的劳动赎还卖身债,报答这位妈妈的养育之恩。好好干几个月,就让她答应在黑屋里许给我的话:放我回去。我要重新回到那叫人伤心又留恋的窝窝,看看亲爱的父亲和哥哥,抚平那骨肉之情;看看那可怕而又可怜的后妈,唤起她同舟共济的母爱。

我像过去当丫鬟那样,在春熙妓院辛辛苦苦干了好多天,成天看到的是那些姐姐的媚态贱相,或是伤心时的愁眉苦脸,这里的生活虽好,我实在一会儿也不愿多呆。这天,我吞吞吐吐地向胖女人提出要走。

胖女人冷笑一声说:"要走好办,拿来!"

"拿什么?"

"你赎身的钱啊,她们一百五十块大洋把你卖给我,你在这里吃、穿、住的费用,少说也得加一倍吧?住旅店也没有这么便宜呀。"

听了这话,我一时呆了、傻了,原来进了这个门,就再也出不去了,我干一辈子也还不清她的债呀!

胖女人又说:"从这以后你就要开始学艺、学端盘子!"

原来妓女接客不光靠漂亮,还要靠艺术才技,讲究色艺双全,才能打发嫖客痛快,通过嫖客们的吹棒,使自己红起来。春熙妓院三十多个姑娘,最漂亮而又才艺双全的红姑娘是苏凤仙,她吹拉弹唱,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其次是赵仙鹤,她是尖嘴猴的姑娘,所以要姓赵。她学得一手口技,学百鸟朝凤、鸡鹅啄食,听起来就像真的,常使嫖客捧腹大笑,所以她们最红。

苏老鸨不知原来是干什么的,有许多歪才怪技,她亲自教我"飞眼吊膀"、打情卖俏、唱歌跳舞等等。她还能利用别人的特长,尽情发挥。听说我学过戏,除川剧外,又教我当时盛行的京剧、民歌小调。还让我接着练打跟斗、劈叉、表演戏曲小品。我那时还小,不懂得她用心何在,只是觉得既好奇又好玩,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妓女们接待客人,最常用的是嗑花样爪籽,点花样烟。

嗑花样瓜籽是一招绝活,即把一个瓜籽放在左手心里,用右手一拍,瓜籽便跳到右手背上。再用左手一拍,瓜籽从右手背跳进嘴里。用槽牙轻轻一错,瓜籽皮从嘴角里吐出来,瓜籽仁叼在门牙上,然后,用舌尖一顶,轻轻一吹,瓜籽仁便准确地落进嫖客嘴里。

点花样烟的绝活更难,要先学会搭烟架,用三支烟在桌上摆好"冂"形的烟架,妓女要倒背着手用嘴把上面那根烟叼起来,然后脸对脸坐在嫖客怀里,嘴对嘴地让嫖客把烟横着用嘴接过去。妓女再一边点火,一边用嘴贴着嫖客的腮帮吸着。然后,妓女又嘴对嘴地把烟横着接过来。最后,嫖客才贴着妓女的腮帮把烟叼在嘴里。这哪里是点烟,简直是发碜。这是嫖客们变着花样玩耍妓女,消磨时间,供他们取乐。再烈性的妓女,也得忍气吞声,让嫖客玩个痛快。

春熙妓院像一口大染缸,多好的黄花闺女,也得随着改变颜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学艺是茶余饭后的一门必修课,我渐渐学得入门,习以为常了。这天,胖女人忽然把我叫

到跟前,关切地说:"秋芝呀,这些天我看你面黄肌瘦,一定是虚弱有病,我这里有一剂补养的好药,你吃了吧。"

我心里纳闷,这阵子我吃得饱,睡得着,有什么病呢?可妈妈说我面色不好,那当然是缺乏营养了,这几年,我受了那么多苦,能不瘦弱吗!

这时,胖女人从里屋端出一碗像藕粉一样的白糊糊,又当着我的面搁上两勺红糖,调匀后,催促道:"快,趁热喝了,喝下去就好了!"

看她那一脸真挚、热情、殷勤的样子,我不好再说什么,忙感激地接过去,一口气喝了。只觉得有一股怪异的甜味,喝得蛮舒服。

过了一会儿,我的肚子忽然疼痛起来,趴在床上。胖女人在一边安慰说:"一定是你肚子里有虫子,那药和虫子在打架哩!"

就这样,一直疼了两天才好,却没拉一条虫子。

事后,我向姐姐们谈起这件怪事,她们偷偷地告诉我,那是绝育药,喝了就永远不会生育,这种药是妓院绝不外传的秘方。雏妓刚来时,老鸨们都用这一手段欺骗她们,没有一个姑娘不受骗上当的。

凤仙醉酒

时间一长,我和妓院的姑娘们渐渐混熟了。她们模样不一样,性情更是不一样。有的对人殷勤热情,有的孤傲冷淡,有的质朴憨厚,有的温柔善良。多数妓女都是苦大仇深、受骗上当被卖进妓院,她们大都保持着穷苦人家的本色。

妓院也分一、二、三等,主要根据妓院条件、姑娘年龄、长相而定。春熙妓院是一等妓院,设备好、妓女多,做饭的、烧茶的、把门的、打杂的样样都有。这里的妓女,模样大都
长得细腻白嫩,有许多是苏州、扬州人,江南出美女,开妓院的大都是那里人。一等妓院的妓女,小到十三,大到二十,就像初绽的桃花,正当青春年少。一到二十,就要走下坡路,进二三等妓院了。

在我接触的姐妹中,关系最好、印象最深的就是凤仙姐姐了。她芳年已十九岁,长得富态俏丽,白净脸,丹凤眼,中等个,细身条,论模样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她是春熙妓院最红的姑娘。

凤仙姐姐是很早以前来春熙妓院搭苏貌华的班子的。搭班子是有资格、有身份的妓女和老鸨合伙做生意,其地位比一般妓女要高,待遇要好,就好比戏班里的名角,电影中的名星。她的名气最大,接客最多,收入和胖女人三七分成。凤仙明着分三分,可吃饭、穿衣、梳妆都要自己开销,不但剩不下钱,倒欠了胖女人一堆帐,这当然是老鸨剥削人的诡计。她刻薄地盘剥凤仙,生怕凤仙翅膀硬了要飞走。所以凤仙对胖女人恨之入骨,胖女人心里有鬼,也让她三分。

凤仙不用出门招揽生意,嫖客便挤满她的屋子。她白天经常"出条子"。"出条子"就是达官贵人饮酒作乐时,开条子点名叫某个妓女去陪客,妓女出门会客,老鸨生怕她们逃走,平时都要跟着去,没有名望的妓女是轮不到出条子的。每次出条子回来,凤仙都被灌得脸红耳赤,晚上还得坚持接客。她的嫖客太多了,有的几天排不上号。碰到打发不了的,还得"一马双跨"。她对这样生活早已厌烦透了,整天紧锁眉头,对姐妹们显得特别的冷淡、孤僻、高傲。

有天晚上,她出条子回来,喝得熏熏大醉,胖女人送她进院,便吩咐她的爪牙--茶房王妈扶她上楼,自己回屋安歇去了。王妈一家在成都,离妓院不远,过得也很清贫,胖女人把她招来,负责烧茶送水、扫地打杂,王妈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谢,所以她除了干这些活计外,还暗地里帮胖女人扒门边,听窗根,监视妓女的越轨行为。她跟秋香大不相同,心眼转轴特多,成为胖女人的得力助手。

当下,王妈殷勤地去扶凤仙,凤仙却狠狠瞪了她两眼,把她一把甩开。凤仙借着醉意大发酒疯,一会儿骂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老鸨,一会儿骂那些没有人味的嫖客们,借以发泄心中的郁闷。

当她踉踉跄跄地走到楼梯半腰时,被楼梯绊了一下,一闪身,从楼梯上摔下来了,鼻子和嘴都摔破了,弄得满脸是血。便失去知觉,躺在地上不动了。

我和仙鹤姐姐闻声赶来,把她扶起来,架到她屋里的软床上,帮她脱去外衣,仙鹤又用热水给她擦净脸。这时,传来尖嘴猴呼叫仙鹤的声音,她只得下楼去接客。临走,她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凤仙姐姐,便急匆匆地去了。

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我和凤仙接触不多,看她整天忙忙碌碌,嫖客盈门,很少有单独交谈的机会。再说,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冷若冰霜,很少露出一丝笑容,我们几个小姑娘对她都敬而远之。

今天晚上,我一人坐在她床边侍候,见她被酒烧得在床上来回翻滚,两只腿"咚咚"地踹着棕床,脑袋一会儿深深扎在枕头里,一会儿抬起头离开枕头,像要呕吐的样子,我忙拿过痰盂接住。

等了一会儿,她终于"哇"地一声吐出来,干粉、豆腐、肉块,乱七八糟,又酸又臭,还夹杂着一股强烈的酒味,熏得我直流眼泪。我一动也不敢动,歪着头耐心地接着。不一会儿,随着她"哇、哇"的呕吐声,痰盂接满了像豆腐渣一样的腐臭物。

当我移开痰盂,用热毛巾替她擦嘴时,我发现了更为严重的问题,太平洋床单上,吐了一大片脏物。床边、地上也粘满一滩一滩溅出的饭菜。再看我身上,圈圈点点,满是油腻。我害怕极了,这身新衣是老鸨给的,弄脏了,会挨胖女人的皮鞭的。

我忙把痰盂端到厕所,洗刷干净。从伙房端来一簸箕炉灰,把屋地吸干扫净,同时把床单用水蘸着擦好。然后把自己的外衣脱掉,泡在木盆里面。把那身薄棉袄棉裤脱下来,凉在外面。我身上只剩下一件粉红内衣和一条三角裤衩。可是,屋里臭气熏人,叫人感到窒息。我还是忍着寒冷打开玻璃窗,一股冷风吹来,我只觉寒气刺骨、浑身发抖。

我坐在凤仙姐身边,看着初春的凉风吹拂着凤仙姐的乱发,乱发下是她那苍白的病容,她那已冲掉胭脂的小嘴里不时低吟两声,柳眉不断拧在一起,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只觉揪心一样的隐疼。

直到后半夜,凤仙姐才渐渐平静下来。她睁开那双凤眼,看到青灯下一直守护在身边的我,眼里涌出无限的感激之情。当看到我穿得这么单薄时,吃了一惊,忙让我打开橱子,穿上她的衣服。

我同情地望着她,天真地说:"凤仙姐,你干嘛要喝那么多酒呀,往后可别再喝了!"[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她听着,流下了热泪,摇摇头,说了两句我当时不大懂的话:"你不喝,人家能答应吗?你惹人家一会儿不痛快,人家叫你一辈子不痛快。哎,喝下杯中酒,一醉解千愁!"

半年之后,当我被迫成为一个真正的妓女时,我才明白了凤仙姐姐这句话的道理。鸡鸭鱼肉,香烟美酒,在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商富豪眼里,是极乐的享受,可是,在我们出条子作陪的妓女眼里,却是一种酷刑,就像赴火海,上刀山。他们用这些令人垂涎的东西,轮番地劝呀、灌呀,回回把你搞个半死,他们才尽欢而散。

同命相怜(图)

民初北京名妓赛金花
折腾了多半宿,我才和凤仙姐睡在一张床上,我想到自己悲惨的身世,想起自己今后的命运,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凤仙姐也没睡好,她问我在想什么,我把自己苦难的家史向她讲述了一遍,她听着听着,竟嘤嘤哭起来。她也向我讲述了她自己的家史,没想到我们竟是一个藤上的苦瓜:

凤仙老家在苏州,她原名叫于秀英。她有父母和一个弟弟,种着几亩地,父亲有时给人打打短工,生活还可过得去。

她十三岁那年的一个夏天,父亲出村去给人打短工,她和弟弟去地里打草,家里突然发生了塌天大祸。

在这个小村里,有个恶霸地主叫李万才,家大业大,占了半拉村子,跺跺脚能让满街乱颤。他早就看中了凤仙的母亲,这回总算找到了机会,就领着七八个狗腿子,堵住凤仙家的门,他一人跑进去调戏凤仙的母亲。凤仙母亲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起来。李万才恼羞成怒,叫狗腿子把她的母亲抢走,然后一把火把她家烧成废墟。

父女三人闻讯赶来,看到这情景,气得发疯,便去李家讲理。

李家早有防备,一副大铁门紧紧闭着,秀英父女跑上前,拼命擂打。狗腿子把门打开一条缝,秀英的父亲刚伸进头去,狗腿子恶狠狠地猛地一关大门,沉重的大铁门正好夹住了父亲的脑袋,脑袋被夹扁了,两个太阳穴突突地向外冒血,父亲当场死去。

李万才又放出一只恶犬,那只恶犬扑向弟弟,弟弟吓得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腿肚子被撕去一大块肉。

秀英的一个当家叔叔把父亲抬回家,凑钱买了一口薄木棺材安葬了他。真是祸不单行,没过几天,弟弟因得破伤风死去。没等弟弟安葬,秀英的眼泪擦干,又传来一个令人悲痛欲绝的消息--秀英的母亲遭受李万才奸污后,痛不欲生,在一个静静的夜晚,吊死在李家房梁上了。

不到半月的时间,秀英一家就失去了三个人,几亩地归在那个当家叔叔名下,从此家破人亡。秀英跟着叔叔家过日子,婶婶是个容不得人的女人,没过多久,便把十三岁的秀英卖给苏貌华夫妻原来办的"海棠红妓院"了。胖女人的丈夫姓汪,从此给她改名为汪凤仙。

她悲伤地诉说着自己的身世,我听得心如刀绞,她的遭遇跟我一样。我原以为世界上顶数我最苦了,原来,像我这样的苦姐妹多得很,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不知是因为她喝多了,还是说话多了,她的嗓子有点沙哑,我便下床给她倒水喝。这工夫,我发现桌上的玻璃板下有一张男人的照片,那个青年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长得眉清目秀,非常精神,我追问起这个人的姓名来历,这一问又牵起了凤仙姐的伤痛,她接着向我叙说起在妓院的一段往事:

胖女人和丈夫不和,最后终于发展到牛蹄子两掰了,胖女人给她改名苏凤仙,带她来到春熙妓院,租人家的房子接起客来。

那时,她和我一般大的年纪,先学端"青倌盘子"。在妓院,还没有留宿接嫖客的妓女叫"青倌"。嫖客来逛妓院,妓女是要热情招待,端上茶、烟、糖、果、瓜籽等零食消遣,所以俗称"端盘子"、"端盘子"和住宿是两回事,许多嫖客白天或晚上来妓院玩乐、猥亵一番就走了,像这样不留过宿的妓女就叫"端青倌盘子"。在成都,端一个盘子五块钱,住一宿二十块,凤仙长得漂亮俊秀,谁都愿意点名要她,所以每天要端二三十个盘子。

这天,来了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名叫吕梦才,他长得英俊帅气,才貌双全,就是如今照片上这个人。吕先生一下子就看中了她。吕先生身缠万贯,他父亲在上海开玉器行,香港也有他家的买卖,他来成都任交通银行的经理。

吕梦才认识凤仙后,就天天来端她的盘子,一坐就是半天,他打心眼里喜爱凤仙,但绝不像那些低级下流的嫖客,胡言乱语,动手猥亵。

胖女人看中了这棵摇钱树,就唆使凤仙敲他的竹杠。凤仙那时年幼无知,也只是逢场作戏,于是按照老鸨子的嘱咐,向吕先生要这要那,吕先生总是百依百顺。不到两个月,凤仙耳朵上的翡翠玉环,手上的金戒指、钻石戒指,腕上的金壳坤表,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衣领上的玉石蝴蝶、翡翠卡子,身上的高级细绸、毛料,便全有了。吕公子为打扮凤仙,挥金如土,花去三四千元。

吕先生一心爱着凤仙,又提出要给凤仙"梳头",原来,没有留过客的青倌只是烫头,一旦开始留客,就要改变发式,把头梳弄起来,作为青倌和妓女的标记。所以俗称"梳头"或叫"开怀"、"开包"。

贪心的胖女人提出一个刻薄条件,要吕先生邀一班朋友,先在妓院打一个月的牌才能梳头。打牌是妓院又一条生财之道,主家输了,要给那些邀来的朋友钱;赢了,则交给妓院,妓院还要另外提取"打头钱",这是老鸨们敲诈嫖客的一个手段,吕先生毫不踌躇地答应了,他邀来几十个客人,天天明灯执火,在春熙院玩乐。夜里,客人们便宿在妓女屋里,一个月工夫,胖女人靠凤仙发了财。

一个月过去了,吕先生为凤仙梳了头。嫖客为青倌梳头,按规矩也是包一个月,因为刚刚开包的处女,每天的价钱要比平时高出好几倍,吕先生恋着凤仙,花钱不吝惜,缺多少就开支票让人去他的银行支取。凤仙见吕先生真心实意爱她,也动了感情,两人像一对真正的夫妻,度过了终生难忘的蜜月。

看看一月期满,两个有情人难舍难分了,凤仙提出要跟吕先生从良,吕先生向她讲叙家里的情况:他家在上海,有个妻子,是大资本家的女儿,长得疤麻丑怪,吕先生本不愿和她成亲,无奈父亲家法特严,逼令结婚,夫妻素来不和,吕先生才独自来到成都。他决心背着家里,把凤仙赎出来。

当吕先生向胖女人提出这个要求时,贪婪的老鸨漫天要价,张口就是一万元,少一点也不行。吕先生咬咬牙,狠狠心,开了一张支票,倾尽了交通银行的存款,他的银行从此报了销、关了门。

风仙临走,禽兽般的苏貌华又让凤仙给她摘下全部首饰,脱光衣服,只剩一条裤衩,这才放行。

为了避开嫖客的纠缠,吕先生和凤仙回到上海,找了两间小房,秘密住下来。他们一无工作,二无财源,吕先生只好回家找父亲说情。

从此以后,吕先生再也没有回来。一个多月过去了,凤仙忽然收到一个邮包,里面是二百元汇款和一封长信,还有一张照片,原来是吕先生寄来的。信中说他回家后跟父亲闹翻了,老婆决裂了,他被父亲关在一间屋子里。他托仆人偷偷寄来这封信和汇款,他表示要以死抗争。并劝凤仙赶紧逃离上海,免得遭父亲和妻子的毒手。

凤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又返回春熙妓院。这时,苏貌华已用赚吕公子的钱和凤仙的卖身钱,买下了春熙妓院的整座房子,成了颐指气使的院主。这枝名花重归旧主,她自然满心欢喜,便甜言蜜语,假意应承和凤仙搭班开窑子。

我们一直说到天色放亮,仙鹤跑来探望凤仙,听了凤仙的泣诉,也不禁凄然落泪。她原来同我们是一样的,也是一根藤上的苦瓜:仙鹤是江苏人,原名叫宝宝,日本侵略中国,她父母被日本飞机双双炸死了,小宝宝流落街头,遇到尖嘴猴夫妻,没花几块钱就被拐带到了这里。

后来我才知道,妓院的姑娘,谁都有一部辛酸史,一段血泪仇。试想,一个良家的女子,谁肯自己往火坑里跳,让千人骂、万人唾呀!我们这些最下贱、最耻辱的下九流,是国民党统治下的旧社会的牺牲品、殉葬人,有多少人能理解我们这些受害姐妹的苦难啊!

我们聚在凤仙姐屋子里,互吐衷肠,越谈越知心,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的心紧紧凝在一起了。后来,由仙鹤姐提议,我们磕头结为姐妹,发誓要同舟共济、同甘共苦,一起对付那些欺压良善的恶人。

烫头遇到的

自从我们三个结为姐妹,经常互相倾吐过去的遭遇,共同的命运使我们心心相印,成了患难之交。

凤仙、仙鹤姐姐住在前楼,我住在后院,相隔不远。在妓院,妓女们彼此间串门、上厕所都不自由,都要跟老鸨娘说一声,老鸨借口怕客人来了找不到,所以制定了这个苛刻的规矩。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她们一是怕妓女逃跑,二是怕妓女们合伙闹事,所以剥夺了妓女
们的人身自由。至于单独行动去大门口,那更是犯嫌疑、不允许的。门口的两间门房里,住着把门的两个彪形大汉,对嫖客,他们大开绿灯,对妓女只有一句话:放进不放出。除非老鸨领妓女去"出条子",平时休想迈出大门一步,妓女进了这个门就像被软禁起来,有的几年没有出过这个大院。

凤仙、仙鹤姐是大名鼎鼎的红姑娘,借出条子之便,出门自然多些。她们去找别的姑娘,当然也好说话。可是,她们成天嫖客盈门,应接不暇,累得腰疼腿酸,顾不得出门聊天。那一阵,我负责打杂,时间比她们灵活。再说,对我这个还不太懂人情世故的小姑娘,老鸨们也不大防范。我们经常趁接嫖客的间隙,在一起推心置腹,互吐衷肠,消愁解闷。我这时才渐渐理解了,凤仙姐为什么整天那样孤僻、冷漠,她那孤傲的芳容里,原来有一颗破碎的心。

一天早上,胖女人把我叫到她的屋子,先数落了我的头发一番,说我的头发太乱,像个鸡窝,接着提出要给我好好打扮打扮,领我到大街上去烫头,她叫凤仙也去理发馆洗头,和我一道去。她极力夸耀烫头的美妙,又拿出一张像外国女人一样的照片,上面的女人头发弯得一卷一卷的,像个绵羊尾巴,确实漂亮洋气。老鸨说得天花乱坠,我那颗少女之心被她说动了,又听说凤仙姐也去,几个月没见过大街上的世面了,我像一个就要放飞的鸟儿,高兴地去向凤仙姐报信。

谁知凤仙姐听了,不但不显得高兴,反倒紧紧锁起眉头。当时,我真不明白她的心境。我怎知从烫头到端盘子,又从端盘子到梳头接客,这是妓女走向深渊的又一步啊!胖女人叫我烫头,就意味着她加紧了步伐,又给我套上了一道紧箍咒。凤仙和我处境一样,她也爱莫能助,又怕伤了我的心,勉强冲我笑笑,没有说什么。

吃过早饭,胖女人领我们姐妹二人来到大街上。

成都的春天真美啊,高门大户里,青桐如伞,翠竹如林。马路上,达官贵人的小轿车,军政要员的吉普车,穿行如梭,身穿长袍大褂的先生、太太手挽手,漫步在街上,我羡慕地看着这一对对情人、眷属,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来到理发馆,她们给我找好理发员,便坐在我旁边让人洗头。我的头被罩在一个玻璃罩子下面,头发被许多铁棍棍卷起来,卷得好痛,鼓捣了好半晌。

这时,从旁边的里屋里传出一个女孩子的哭喊声,我从镜子里看见屋里跑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一个满脸横肉的女人在后面紧紧追赶,那女孩刚跑到店门口,迎面进来一个又肥又胖的男人,一把揪住她,"啪""啪"就是两记耳光。又拽住她的一只手和一只脚,横着提起来,往砖屋地上狠狠一掼,只听"哎呀"一声,摔得那姑娘满嘴流血,一只胳膊也摔折了。

那女人走上前,又狠狠地踢了两脚,骂道:"你这死贱妮子,不好好看着我的孩子,今天非揍死你不可!"说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看着那可怜的女孩,就想起我的过去。我真想离开座位,去和那一对可恶的男女辩理。可我的头发被吊着,不能动啊!

这时,只见凤仙姐气白了脸,忽地甩开白围裙,跑到那个女人面前,说:"她有什么过错,说说就算了,怎么能这样虐待她呢?"

那女人把凤仙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冷笑一声说:"臭婊子,你也敢人模狗样地管我,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们还算人么!"

凤仙的脸气得由白变黄,大声喊道:"谁说妓女不是人,我们妓女名臭心不臭,比你们这种人强得多,你才不是人哩。"

这双男女原来是理发店的老板和老板娘,被他们打的是雇来的一个看孩子的使女。过去,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剃头的、修脚的是下贱的勾当,可这种勾当也比妓女大着三辈儿。所以他们自命清高,一齐和凤仙姐争吵起来。胖女人这个见风使舵的老滑头,哪敢得罪经常为她们整理发型的东家,忙跑上去拉开凤仙,让她少管闲事。

在这同时,有一位理发的太太也跑过去,站在她们中间,说:"别吵啦,我给你们评评理儿,我看这是你们不对,你们不该这样暴打孩子、侮辱妓女!"

老板和老板娘一听可火啦,又跟那位太太干上了:"你凭什么管我们,你是干什么吃的?"

两人正气势汹汹地大喊大叫,忽然从门外走进一个穿警服的人,从腰里掏出一只手枪,对准他们,"嘿嘿"冷笑着说:"就是干这吃的,明白了吗?"

原来,这个管闲事的太太是成都公安局长的二姨太,也是妓女出身,拿手枪的是公安局的特务头子,专为二姨太出门保镖的。

这对蛮不讲理的主儿今天算碰上了硬茬儿,顿时像冬天的大葱一样软了下来,一连迭声地向那太太和特务赔礼道歉,那位太太又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通。理完发,钱也未付,趾高气扬地走出了理发店。

这件事对我的刺激很深,多少年后,我还经常忆起第一回听到的"臭婊子"这句侮辱性的语言。"我们妓女也是人!"凤仙姐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从古到今,人们一提妓女,便觉得臭不可闻,但想没想到,是谁建起的妓院?是谁培养的妓女?是谁逼我们走上了卖淫的道路?我们本都是良家女子,一肚子苦水向谁诉啊!

"端盘子"的风波

常言道:"妓女不养半月闲"。旧社会的妓女,一般都是十三四岁进妓院,十四五岁开包。一进妓院,学点让客人开心解闷的技艺,烫过头,便开始卖青倌盘子。妓女们白天端盘子、出条子,晚上留客,金钱流水般地装进老鸨的腰包,可妓女们即使挣下金山银山,也满足不了老鸨们的钱欲,妓女是他们手里的摇钱树,摇来的钱一分也甭想落在树根下。为防止妓女留下体己钱,他们给妓女们定做的衣服上没有一个口袋,妓女屋门、橱子的钥匙也由老鸨掌管,趁妓女出条子或到别屋卖盘子时,老鸨便翻箱倒柜,仔细清查,连屋里每一块砖都要
翻开看看,妓女们有句形象的话:"在我们这屋,老鼠下几个崽儿老鸨都知道!"所以唱戏的说杜十娘有个什么"百宝箱",我们根本不信。

每天早晨,送走客人,妓女便开始梳妆打扮。我们每天端二三十个盘子,晚上留客。劳累、失眠折磨着我们,全凭涂脂抹粉遮盖憔悴的病容。

早饭后开始卖盘子,妓女们聚在营业楼前,让陆续进来的客人挑拣。凤仙、仙鹤这些红姑娘一般都有常客,不等她们下楼,嫖客早挤满了屋子。那些候选的妓女都盼望嫖客选中自己,好给老鸨挣点钱、得点宠,慢慢走红。她们更有一个后顾之忧,哪一天接不到客,就像街上玩的猴子没钻罗圈一样,要遭受皮鞭的毒打。所以,一个个站在显眼的地方,客人一到,有的"飞眼吊膀",有的卖弄风骚,争先恐后往前站。在这些妓女群里,有一个雏妓恰恰相反,她呆呆地站在后面,瞪着一双惊愕的大眼,看着这些献媚求宠的姐妹们,这就是头一次被赶上接客场的我。胖女人给我吃过一剂剂麻醉药、迷魂汤,今天终于把我驱逐到这个可怕的地方来了。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高个子老头,他的脸黄膘膘的,蓄着雪白的山羊胡子,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一看接客场有那么多上市的妓女,眼睛就亮啦,就像相面先生一样,向妓女们挨个扫瞄。

我心里又惊又恨又怕,暗骂道:"这个老怪物,快入棺材了还来逛窑子。你孙女恐怕也都这么大了!"我生怕他看中了我,便缩在后头,转过身去。

谁知越躲越惹眼,这些整天逛妓院的老油子,一般都有这个经验,越是雏妓、处女、漂亮姑娘越在后面,所以他偏偏看中了我。

白胡子老头向我一指说:"我就要这个背着脊梁的姑娘!"

茶房王妈忙殷勤地喊:"秋芝接客哪!"接着把装有糖果、烟卷的盘子递给我,摘了挂在营业楼前我的名牌,这是妓院的规矩,等到嫖客走了,牌子又挂上去了。

我领着老头,来到为我们设置的一间待客室。我心里像吃了一只苍蝇,咽不下、吐不出,腻歪得厉害:你们这些阔老,闲着没事寻开心,我今天要让你这棺材子当猴耍了!

老头坐在我对面,先让我给他嗑花样瓜籽,我按学过的花样做了,当瓜籽仁儿从我嘴里飞出时,他像个扇着翅膀的乌鸦,张着大嘴接进去,配合得是那样协调。

他满意地哈哈笑着,让我坐在他怀里,给他点花样烟。我只好照办,刚要给他拿烟,他却按住我的手,在我怀里乱摸起来,一边摸,还一边浪笑道:"真是个小雏儿,奶子都没有发起来!"说着,又从上往下猥亵起来。

我气急了,一个鲤鱼打挺跳到一边,呼呼喘着气,真想骂他几句。

这老头却不急不恼,又冲我招招手道:"来呀,快给我点花样烟啊!"

我强压怒气,又顺从地坐在他怀里,像学练的那样,横叼着一支烟卷,嘴对嘴地递过去。

我刚凑到他对面,只见他张开那只剩几颗黄牙的大嘴巴,一股刺鼻的口臭喷过来,熏得我头昏目眩,一阵恶心,差点把那支横叼着的烟吐出来。我马上意识到,我现在是挂名的妓女,妓女就不能凭自己的好恶起厌,不能挑拣老少丑俊,只能曲意奉迎,任何违拗只能招来无情的惩罚。我只好忍住烦恼,嘴挨嘴地把烟递过去,让老头子横着叼住。

下一步就该贴住他的腮帮点烟了,老头子美滋滋地眯上眼,像躺在理发馆刮胡子一样,静静地等待着我伺候。

又一阵恶心涌上我的心头:"他凭什么这样欺负我!"我心里一发狠,决心要惩治一下这个造孽的老怪物。

我把嘴贴在他腮上,叼住烟的一头,大胡子扎得我生疼。我"嚓"地一声点着火柴,伸向烟的另一端,火柴挨近烟头时,我故意扬了一下,点着了他的山羊胡子--那胡子挺有油性的,燃烧起来,冒出一股难闻的糊臭味儿。

老头子疼得一激神,睁开眼,猛地一窜,把我甩在地上。他气红了眼珠子,举手向我恶狠狠地打来。我早有准备,凭我在华迎剧院学的武功,用胳膊往上一格,把老头子的手架了回去。

老头子气得暴跳如雷,张着只剩半边胡子的大嘴,豁着几颗黄牙,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顺手把桌上的暖壶、茶杯、盘子、花瓶统统打落在地上,只听"乒乒乓乓",屋里的摆设连摔带砸,打得粉碎。这就是平时常说的"砸窑子"。嫖客来逛窑子,妓女有一点打发不痛快,他们就来这一手,妓院倒了霉,老鸨子要拿妓女出气,所以妓女们最怕"砸窑子"。

胖女人听声音不对,连忙赶来。那老头的气正没处撒,见到老鸨,二话没有说,冲她"啪、啪"就是两记耳光。胖女人的脸被打得肿起来,一看老头烧剩的半边胡子,心里就明白了,知道输了理,不好发作。平时,这个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她和警察局串通一气,碰上输了理的嫖客她比谁都闹得凶。今天刚让我开张就遇上这砸锅的事,她只好耐着性子,笑着赔礼道歉。

老头子痛骂、训斥了一顿,悻悻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我忽然灵机一动:"不能放他走,要设法捞回本钱,挽回面子,这样放走了他,肯定会挨鞭子的!"

想到这儿,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拦住老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念叨着:"好心的亲爷爷,都怨俺一时粗心大意,伤害了您。您不给钱,俺就要挨打受罚,没法活啦!"我又是鼻涕又是泪地恸哭着,拦住他不肯起来。

老头子被缠得没有法了,叹口气说:"唉,今天算我倒霉!"说着,掏出五块钱,放在桌子上。

我心里一阵高兴,可转念一想:"不行,她不给砸窑子的钱,老鸨也饶不了我!"

于是,我仍旧不起来,抱住他的腿,哭得更厉害了。

老头子觉得奇怪,问:"你端一个盘子不是五块吗?怎么还要闹?"

我哭着说:"亲爷爷呀,你可要救人救到底,为人为到家呀,你只给我的盘子钱,不给砸窑子钱,妈妈也饶不了我呀!"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泪水滴湿了他的鞋袜。

老头子被这软皮条似的纠缠弄得没法,只好又添上五块,连连叹息着走了。

等他走后,我才站起来。我觉得这回将功补过,也就没有事了。不想胖女人拿起钱,冷笑两声,一把揪住我的脖领子,就往后拖,并声色俱厉地数叨着:"你头回接客就给我惹祸,我非好好教训教训你不可!"

这时,多亏凤仙、仙鹤二位姐姐闻讯赶来,一齐跪下求情,才免去一场毒打。

又一次风险

旧社会,像成都这样的大城市,逛妓院的多如牛毛,而且大都是资本家、商人、富豪,他们家里有三妻四妾,仍不满足,还要到妓院里来采野花。常言道:"没有不吃腥的猫。"那些国民党要人、军官、政法部门的头头,一个个如狼似虎,却是妓院的常客。可他们怕那些肩章、虎皮丢了面子,失了尊严,叫人说长道短,便打扮成商人、市民模样来嫖妓宿娼。

自从让我端青倌盘子以后,胖女人把我的宿舍挪到前边的营业楼里,和凤仙、仙鹤姐姐
相隔不远,我靠着一双大眼和技艺,开始慢慢走红,每天也能端十来个盘子。

一天,仙鹤姐叫我到她屋里去端盘子,她那最知心的朋友赵金堂来了,她要陪伴赵先生。赵先生还领来一个姓马的商人,便找我去作陪。

到了仙鹤姐屋里,只见有一位潇洒风流、面色红润、欢眉大眼的青年,这就是仙鹤姐的相好赵先生。

在他一边,坐着一个黑、胖、粗、矮的中年商人,这自然是让我接的客人了。我一看心里就有几分厌恶。可当妓女的,有钱就是娘,有财就是情人。妓女的拿手好戏,就是以假作真,故作多情,我马上装出一副笑脸,热情招待这个商人。

在妓院里,不管白天黑夜,多么低级下流的话,都能说得出口;多么不堪入目的事,都能做得出来。我们四人,一对真情侣,一对假恋人,在同一间屋里分别说说笑笑,搂搂抱抱,各自应酬着自己的客人。

当他紧紧搂抱着我,让我的身子挨近他的腰部时,我忽然碰到他腰里的一个硬东西,凭着经验,我心里顿时明白了,这是手枪,他一定是警察局或是特务队的。唉,管他哩,妓院可不分哪行哪业,职位尊卑,宋徽宗去逛李师师,还被称为佳话哩!

我继续和这个姓马的商人逗着乐子玩耍着,忽然惊奇地发现,这人有点面熟,声音听来也不生疏,于是,我凝神专注地望着他。

姓马的商人见我不错眼珠地看他,便逗我:"你怎么老这样看我,别看进眼里拔不出来喽!"

我也用俏话讨他欢喜:"哈哈,你真是个美男子,让我看也看不够。要是别人,我正眼也不瞧呢!"

一句话逗得他不知姓什么好了,忽地站起来,转着身子说:"行,今天我就让你前前后后看个够!"

当他转过一圈时,我猛然看清了,他的右耳朵后面有一颗蚕豆大的红痣,我顿时惊住了。一桩桩辛酸的往事闪现在眼前:在刘家公馆遭诬陷时,他在大堂上下令用竹板打我的手心;逼不出口供,他和坏枣合谋,惨害了那个拣破烂的无辜的老人;又是他,下令把我吊在树上拷打……这个两年前的仇人,就是眼前假扮商人的嫖客马局长。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我目前的身份,绝不能显山露水。女大十八变,经过两年的变迁,他已认不出我了。纵然我认出了他,又不能明着报复,怎么办?我一边和他打着哈哈,极力奉承着,一边打开了主意,终于,我想出一个好办法。

我在他怀里闹得正欢,忽然像得了急症,瞪眼睛,吐白沫,"啊"了一声,"咚"地倒在地上,便昏迷过去了。

仙鹤她们一下慌了手脚,叫人的、找药的,乱成一团。

马局长蹲下身来,假做关心地呼唤着我,见我躺着不动,便伸手给我捋顺起来,他摸着我那软乎乎的身子,淫性大发,下流地摸我的大腿,攥我的奶子,我忍住气,就是不吭声。

他摸呀,摸呀,一直摸到我鼻子下,看我还有没有气儿,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我猛一张口,咬住了他一截手指头,又狠命一咬,"咯嘣"一声,一截带血的手指头被咬下来了,疼得他像杀猪一样嚎叫起来,伸手掏出手枪,就要冲我开火。

我闭上了双眼,只等他那复仇的一枪,结束我这卑贱的一生。

"叭""叭"两声清脆的枪响,我身上却没有痛苦的感觉,睁眼一看,只见仙鹤姐正抱住马局长的胳膊,子弹穿透了天花板,仙鹤姐也吓得"啊"地一声,昏倒在地上。

胖女人闻声赶来,慌忙叫人给马局长包扎,又把我们分别抬到自己的床上。

这回我又捅了马蜂窝,大祸又要临头了。不想这回出奇的平静。胖女人几次追问我事情的起因,我谎说过去有个抽风的底儿,这病一犯,就身不由主。她一边为我请医送药,一边烧香祷告。原来她平时特别迷信,见我突然昏倒,咬开了客人的手指头,仙鹤也倒在地上,以为我们着了魔。

过后,她赔了马局长二百块大洋,许给他以后免费逛窑子,这场风波才平息过去。

"出条子"见闻(图)

民初北京汉族无名妓女
转眼到了1945年夏天,我进妓院已有半年,成了十四岁的姑娘了。成都的夏天很热,竹兰、桐柳,郁郁葱葱;芍药、牡丹,红红火火。尤其那一池池、一塘塘的出水芙蓉,把成都点缀得秀丽壮美,所以成都被称为"蓉城"。这半年,我像被养在笼子里的鸟儿,羽毛渐渐丰满了,黄皮孱瘦的圆脸变得红润白皙,姐姐们说我的脸庞就像门前荷塘的粉红荷花凭着这几分姿色和才技,成为一个有名头的青倌。这天,成都著名的大饭馆中西饭店开来条子,点名叫凤仙、仙鹤和我去陪客,出条子要好好打扮一番。我们姐三个就像唱戏前的演员化妆一样
,各自忙开了。

我们先用小手指挖出一些雪色底膏,在手心碾匀,涂在脸上,再用粉团抹上鸭蛋粉,然后涂上一层扑粉,就开始描眉、化脸、抹口红了。先用和眼眉一般粗细的眉笔画好眉,再往眼皮、脸蛋上施胭脂,胭脂分浅红、桃红、朱红、大红,要根据自己的肤色来用。口红也分各种颜色,外型大都是美国进口的金壳盒子,要按照自己的口型选择。抹不匀,还要用绒手绢轻轻涂擦,绒手绢是化妆专用的"修饰绢"。

化好"五官",开始化手指甲。妓女一般都留着半寸长的指甲,根据自己的审美观点,十个指头化成十种颜色,夜间在电灯下一照,五颜六色,光彩耀眼。

夏天,还要化脚指甲。也和手指甲一样的化法,分十种颜色,化完穿上丝绒袜子,蹬上皮底凉鞋,透过袜子,色彩朦胧,有种神秘感。

开过包的妓女,梳头也有讲究,要根据自己的脸型,梳成各种发型,如凤凰头、刘海头、锅盖头等等。未开包的青倌则是烫发。

夏天,我们穿的衣服,都是进口的丝、绒、纶,让裁缝做成各种半中半洋的服装,比当时任何阶层的女士穿的款式都要新颖。

我们带的首饰都是老鸨给买的或敲竹杠所得,除了自己的皮肉外,衣服、首饰都属于借用品。头发上的金簪银凤、塑料绣花,脖子上的项圈项练,手腕上的金壳坤表,手指上的桃花型、韭菜型、宝石型金戒指,花枝招展,交映成辉,看上去特别雍容华贵。

化妆完毕,胖女人、尖嘴猴喜气盈盈地领着凤仙、仙鹤和我来到中西饭店。

中西饭店有几座楼房,围成一个方砖墁地的院落,这里是官僚政客聚居的地方。

进了二楼大厅,只见有四十多个人在那里摆酒聚会,两个老鸨把我们送进屋,便躲到另一间屋里吃喝去了。

我们一看这个场合,便料到很难对付。但我们干这个的,开的是店,卖的是面,只得强颜作笑。八面应酬,我们被裹在这些男人夹缝里,应接不暇地为他们剥糖、点烟、斟酒,任他们打逗、戏弄。

客人们要听戏曲,我们拿出带来的胡琴,凤仙姐拉着,我和仙鹤姐给他们唱了《苏三起解》、《武家坡》、《三娘教子》等一些京剧、川剧选段,还唱了几首民歌。这些客人有的欢呼起哄,有的吹哨叫好,有的说着下流的脏话。

这班客人,有的是凤仙、仙鹤姐的老嫖客,有的是只端过盘子或素不相识的客人。他们要饮酒作乐,就要找一个垫背的酒篓子,我们姐仨自然是他们攻击的目标,所以一开始喝酒,就进入了闯险关头。

作为红姑娘、名妓女,平时都练得一个海量,不喝五六两是交待不过去的。你不喝,他们就蹲壶摔碗,翻脸无情,还得由老鸨出面赔礼说好话,逼令你喝;你喝醉了,他们肆无忌惮,拿你当活宝耍。所以说这出条子不是人干的活儿。

为应付这个场面,我们都有一手隐而不露的"伎俩",喝上一杯两杯,能压在舌头底下照常说话。碰上鬼点子多的检查,张开嘴,吐出舌头,也看不出一点破绽。抽个空子,用手背把嘴一抹,酒就吐进袖筒里。袖筒里有一套设备,腕上缠着一块干手绢,袖口镶着塑料布,防止湿透袖子,每次出条子,不知偷换多少块手绢,就像变戏法一样,相当快捷,不能让人看破。一旦露了,挣不到钱,还要挨打受罚。

凤仙姐玩这手最快,她有意替我俩遮挡。四十多个客人,谁找她就和谁碰杯,那杯子特大,一杯能盛二三两,时间不长,她没醉倒,反倒灌醉了十来个。

有几个能喝的围住凤仙,轮番劝酒,一心想把凤仙灌醉,凤仙眼球一转,计上心来。便提议道,"咱们划拳吧,谁输了谁喝!"

几个酒鬼自恃是酒场、拳场上的老手,一致同意,于是"五魁手"、"六六六"、"哥俩好"、"敬你喝"、"点点圆"、"八仙过海"、"满堂红"、"二起"各式各样的点子、招数便全出来了。整个大厅猜拳行令声响成一片,这是人们通常熟悉的一套"大拳"。

划完大拳,又赌小拳,小拳不是这样的口令,当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字,便迅速出拳,它的指法也不一样,用的是手指压手指的小动作。

酒鬼们看小拳也占不了上风,又和凤仙赌"山东拳"、"广东拳"。嘴里不断喊着"一个螃蟹这么大个!""两个虾米对弯着腰"等拳术口令。

凤仙姐划拳灵敏,真称得上神出鬼没。每出一拳,十回要有九回赢,嫖客们被轮番罚酒,不一会儿,又灌倒几个。渐渐,我发现她划拳的奥秘,她划拳时,看来相当果断,几乎和嫖客们同时出手,可她出手时,能根据对方的脸色、拳势看出拳路的动向,能马上随机应变,在一两秒内变换拳式。

这时,凤仙的老嫖客,被称作"司令"的一个五十来岁的大胖子,也来和凤仙赌拳,只一会儿,便被凤仙连灌了十来杯。那胖子被灌醉后,撒开了酒疯,打碎了杯盘碗盏,掀翻了桌子,溅了凤仙一身一脸。他又一把揪住凤仙的脖领子,让凤仙当场脱衣服。我和仙鹤姐忙上去劝解。正在危急关头,忽听外面有人狂喊:"救命啊--""救命啊--",酒鬼们一窝蜂跑到外面看热闹,我们才趁机脱了险。

中西饭店惨案

这时,楼上的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人们扒着走廊的栏杆,俯身向院子里的砖地上看着。我们挤上去一看,只见砖地上粘满一滩一滩的鲜血,血泊中躺着一个和我们一样穿扮的血淋淋的妓女。

姐妹受难,同命相怜,这惨不忍睹的场面像铁钳一样揪动我们的心,我们躲在走廊后面,悲痛地抽泣起来。

这时,只见一个矮个子的堂倌和一个打杂的伙计站在角落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们凝神细听,终于听清了那个矮堂倌讲述的这个妓女惨死的经过:

"我正在走廊端茶送饭时,看见栏杆边站着一男一女,不断地拥抱接吻,那男的有三十来岁,穿一身西服,像个阔家公子。那女的不到二十,被称作'月仙',就是死在楼下的那个妓女。

"我从不爱看男女调情,端着茶盘就要往屋里走。这时,有几句话传进我的耳朵,我又情不自禁地站住了。

"男的说:'月仙妹妹呀,你到底爱不爱我?'

"月仙说:'哥哥呀,我最爱你啦,除了你,我还爱谁呢!'

"男的说:'那么,我今天有一件为难的事,要跟你说。'[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

"月仙答:'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男的带着一副为难的样子道:'妹妹,实话对你说,我赌钱输了好几万,如今成了个穷光蛋。我想借借你的戒指、坤表、金银首饰,捞回本钱后,再还你!'"月仙听着吃了一惊,变颜失色地说:'哥哥呀,你要我别的都好办,这身上的首饰,都是老鸨娘的,缺少一件,她马上能看出来,我实在做不了主哇!'

"我躲在墙角里,又听那男的哈哈笑着说:'我逗你玩哩,不过想看看罢了,谁要你的!'他一边甜哥哥、蜜姐姐地说笑,一边让月仙把那些金银首饰摘下来给他看。

"我从墙角伸出头,看他们那种缠缠绵绵的样子,心里羡慕极了。正胡思乱想间,忽见那男的从腰里掏出一把手枪,冷不防冲月仙的太阳穴一击,月仙连"哼"一声都来不及,便倒在栏杆上了。那男的看四下没人,急忙把她向上一举,头朝下,从栏杆上推下楼来。接着,他把那些首饰装进兜里,一闪身钻进旁边的八号房间里。

"我亲眼看见这场暗杀的经过,心里非常气愤,便大喊起来……"那矮堂倌绘声绘色地向伙计讲述着。一张脸气得通红,看得出,他是个富有正义感的人。

这时,一个打扮妖冶的中年女人跑下楼,蹲在那个妓女的尸体旁干嚎起来:"我那苦命的女儿呀,你正年轻走红,有什么想不开的呀,就这样扔下娘走啦!"一听这话我们就知道,她是月仙的老鸨娘。

她千疼万爱地数唠了一番,开始在女尸上翻弄、查看,当发现月仙的首饰不翼而飞时,这才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千人剐万人恨的扒手哇,你偷了我姑娘的首饰,杀人害命,我要找你算帐。啊--我那大洋钱哪!"

"嘀--嘀--"门外传来警笛声,一辆警车开进院里,从车上下来一个法官和两个警察。那法官走到尸体旁,开始验尸。警察"登登"跑上楼,挨屋清查客人。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警察拿着一张写有几行字迹的纸条,塞进法官的手里,又使了一个眼色,法官匆匆看完,一声不响地装进兜里。

那老鸨子在一边一个劲地哭闹:"我那几百块钱哪--你们可要给我追查凶手,赔我钱哪!"

那法官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说:"这是自杀,不然就是喝醉了酒误坠在楼下!"

老鸨不信,急忙分辩。一个警察上去打了她两枪托,威胁了两句,她再也不敢作声了。

一场人命案转眼就这样结束了。法官洗完手,爬上警车,那两个警察也要上车。正当此时,忽见一人从楼上飞跟下来,拦住警车,高喊:"你们不能贪赃枉法,这妓女明明是被人暗杀的,不信,你们去审查八号房的人!"

我们一看,正是那个刚才说话的矮个子堂倌,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天底下还有这样公平正直的人。"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下,冷笑着说:"好哇,欢迎你投案自首。刚才,各房间已查过了,都是清白无辜之人,只好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了!"说罢,按住那个矮堂倌,"咔嚓"一声上了手铐,扔上警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还有没有天理良心?我们姐仨都气红了眼,可又没有办法,只能看着事态的发展。那些精明的客人,看出里头有文章,一个个缩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一场惨案眼看收场了。中西饭店的老板跑进院子,呼叫刚才在这里哭尸的老鸨娘,可是,哪里还有老鸨的影子。原来,她见这里再无稻草可捞,再呆下去只能赔上一口棺材,所以早偷偷溜走了。

饭店老板只好自认倒霉,一边骂着那个没人心的老鸨,一边找来一辆垃圾车,像死猫野狗一样,把月仙扔到车上,投入郊外的垃圾坑里。

这就是一个妓女的一生。我们这几个关在妓院囚徒般的姐妹,在短短的半天内,认识了这个肮脏的社会,认识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真的、假的、美的、丑的、善的、恶的,深深地烙记在我们心中,我们的心也像被人捅了一刀,永远淌着流不尽的热血。

"梳头"的斗争

夏去秋来,天气渐渐凉爽了。

墙头上的野草,结了密密的小籽,在微风中一晃一晃的,显得逍遥自在。

半年多妓院舒适的生活,使我长高了,变得漂亮了。四川人一般都瘦小,我却长得苗条秀丽,个子比凤仙、仙鹤矮不了多少。人凭衣裳马凭鞍,我吃得好、穿得好,又不干什么体
力活,除了外出端青倌盘子,就是在妓院干杂务。

我闲的时候就是梳妆打扮,每日去洗洗澡。老鸨要妓女每月检查一次身体,到成都华西医院打两次针,以防止"梳头"的妓女有"梅毒"、"肺病"等传染病。我这青倌本没有必要这样,但也跟着去,有时也检查检查。这与前几年流浪生活相比,简直像到了天堂。我人小天真单纯,又没有别的牵挂,整天价乐乐哈哈、欢蹦乱跳,把干活当成一种乐趣,把接客当成一项工作,生活和心境的舒畅,使我的面庞变好了,眉眼变美了,说话变俏了,技艺提高了,很招嫖客喜爱,成为春熙妓院一个有名气的小小红姑娘。

环境改造人,这话不假。在这吃、喝、嫖、赌、抽的污坑里,出水的芙蓉也会带几块泥巴。我学会了大杯喝酒,喝几斤美国白兰地,照样谈笑风生;并且学会了打牌,经常一打就是半宿;学会了抽烟,抽的是进口的"杜鲁门"、"基尔斯"。我惟一保留的就是贞洁的一个女儿身,还没有遭受到过肉体的蹂躏。

人怕出名猪怕壮,我不愿发生的事却不可避免的要发生了。一天,我接了一个又老又丑的客人。他的年龄足有六七十岁,黑脸,脸上长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麻子,嘴里七出八进伸着几颗黄牙,斜角眼,罗锅腰,叫人看了恶心。

他直愣愣地看着我,问胖女人:"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俊妞啊?"

胖女人笑容可掬地说:"哈哈!你好久没有来照顾我们啦,怎能认得她哩,这是我才从大家主接来的女孩,真正的青倌呢!"

老头看了我一会儿,凑近胖女人的耳边嘀咕了一阵,只听到"梳头"二字,胖女人脸上就乐开了花。

当时我预感到事情不妙,晚上回寝室闷闷不乐,老是睡不着,忽然想起凤仙姐姐借酒消愁的办法,便打开橱子,拿出一瓶白兰地,"咕咚咕咚"灌进肚子。这方法果然奏效,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我被王妈叫醒,一看,日头老高了,营业厅聚满了人。胖女人乐颠颠的来给我"报喜",说那个男人--马二麻子要给我"梳头",已领来一班牌友,先做一个月的花头(打牌)。马二麻子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元老,他是国民党的特务头子,胖女人夸他,说他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财神爷啊。

"梳头"是我们青倌最害怕听到的字眼。一听这几个字,我就吓得浑身发软,就像要把我往油锅里扔一样。可是,我已是人家的网中鱼、盘中餐,又怎能抵制这场灾难呢!

像凤仙姐姐讲述的她的过去一样,宽敞的营业厅灯红酒绿,昼夜沸腾,四五桌宝局,几十个牌友陪着我们做起了"花头"。我坐在马二麻子身边,给他点烟剥糖、端茶送水,像奴婢似的侍候着他,这要比出条子待客更加殷勤奉承。嫖客,嫖的是妓女,妓女,要的是钱。妓女的肉体就是挣钱的工具。

一个月的花头转眼之间过去了,马二麻子挥霍了不知多少钱钞,终于到了梳头的这一天。

我永远忘不了那可怕的一夜。做花头时,我虽然经常想到这不堪设想的一天,但我毕竟是个开朗人,很快又被那些欢声笑语冲淡了。我常安慰自己:管它哩,离那一天还早着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江边自会停。最怕到来的那一天,终于降临了!

那夜,丑老头子斜靠着我床上的被摞,"咕噜咕噜"抽起大烟来。这些烟鬼全靠吸烟来壮阳提神,一口烟吸进去,憋得他的脖子里暴起有手指头粗的青筋。"扑"地一声,一口烟喷出来,精神顿时亢奋起来。

我吓得躲在屋子外面的楼道里,瑟瑟发抖。

马二麻子过足了烟瘾,就满世界找我。他见我在楼道里,忙把我拽回屋里,要我陪他去睡,我死活不从。他恼羞成怒,又喊又骂,胖女人闻声赶来。

胖女人给马二麻子说了一堆好话,然后用胳肢窝夹住我的手,狠狠拽进了她屋里。

等她将门关上后,她立刻摇身一变,如一只下山的母老虎,一副狰狞的脸,拉得有一尺长,喝令我跪下。

她拿出那三股皮鞭,用手一挥,柔软的鞭稍绕着我的脑袋转了一圈儿,威胁道:"你是要死还是要活,要活,就好好留住你的客人睡觉。要死,我就一鞭子抽在你的太阳穴上,立刻叫你去见阎王!"

我哭着,跪在地上毫不犹豫地说:"我要死,你就痛痛快快把我打发走吧!"

胖女人没料到我会说出这种顶撞她的话,愣了片刻,让秋香去叫尖嘴猴,尖嘴猴很快闻声赶到。

胖女人冷笑一声道:"你要死,我偏不叫你死得这么痛快。侍候不好客人,还不清他们的帐,你想死嘛,没那么便宜。"

说着,她拿出一条绳子,让两人帮着,把我结结实实捆起来,送回我屋里。

马二麻子一看,"嘿嘿"怪笑两声说:"我掏一万块的大洋,是来找痛快的。这些年,我玩了三四十个嫩芽芽一样的处女,还没有见过今天的这样稀罕事儿。你们让我'强奸女尸',我不干。给你们几天时间,等把她教训好了,我再来!"说罢,悻悻地走了。

马二麻子一走,胖女人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她像疯狗一样,解开我的怀,用嘴乱咬起来。我的胸脯被她咬得青一块紫一块。尖嘴猴站在一边,不但不上去劝解,反倒添油加醋地拱起火来。

胖女人累了,才叫人把我抬到那间惩罚妓女的小黑屋里,把我锁起来。这回她们是"王八吃秤锤--铁了心",一连三天不给我送饭送水!

三天后,我饿得四肢无力,心如刀扎火燎。这时,胖女人才开门来看我,她妄图重复上次的伎俩,用"攻心计"软化我。我已有了那次的教训,说什么也不再吭声了。

又饿了两天,我已经气息奄奄,和我刚来妓院时那一次一样了。我心里毫不反悔,情愿让她们把我这样饿死,决不和那丑麻子同床共枕!

忽然,黑屋门开了,没想到竟是凤仙姐姐。

凤仙告诉我:这两天,马二麻子接连来了两次,都是带着一帮特务来,要追还那打牌的花头钱,并声言要"砸窑子"、"封春熙妓院的门"。胖女人急得去给凤仙姐姐磕头,求凤仙姐姐来劝说我。

凤仙姐姐又说:"咱们进了妓院,摆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忍辱偷生,将来盼个出头之日;二条是拼着一死,以全名节。可我认为,一个人来日方长,不能走那条绝路,要珍惜自己的青春。这会儿正是战乱年月,终究会有出头的日子!"

她讲的眼前的一个现实情况触动了我的心,她说:"你要不接客,这个丑鬼砸了窑子,封了门,我们三十多个姐妹就得四散逃生。我们都被迫破了身子,谁还要我们这些臭不可闻的妓女。那么,一条路是饿死,一条路是'打野鸡'(当暗娼),要比这下场更惨。那时,姐妹们就都埋怨你了!"

"啊!我根本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维系着整个妓院的安危,照姐姐这样说,我宁愿牺牲自己,也不能拖累众姐妹呀,真要这样,我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想到这里,我只好点头答应。

胖女人猫屁股狗脸的,又把我接回原来的屋子里,好吃好喝,让我恢复体力,又千方百计哄我欢喜。

第二天晚上,那"丑郎官"又欢天喜地来入"洞房"了。临睡前,胖女人拿过几块手绢儿,塞给我。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她告诉我,云雨时,要垫在褥子上,老油子嫖客还要检验,要看看手绢上有没有"处女血"。遇到假处女,他们还要找妓院算帐的。

这夜,我含悲茹泪忍受了"丑郎官"的蹂躏,我的肉体从此失去了童贞。那时,我和凤仙姐都不明白,妓院是旧社会的产物,是女人的陷阱,要解放这些屈辱的女性,必须砸烂妓院,摧毁这个合法不合理的行业。如果我们早点觉醒的话,凤仙姐也不会重返妓院,我也不会轻易屈服了。

智斗"丘八"

这年秋天,新四军、八路军抗日胜利的消息不断传进妓院,可是,我们从没有见过这些抗战的神兵是什么模样儿,听说他们是一支很有纪律的模范队伍,当然他们是不会到我们这个肮脏的地方来的。

抗战时期的妓院,实际是国民党的天下,是他们的游乐场,排污坑。那些国民党的军官以至要员们,经常乔装打扮,来逛妓院。国民党士兵更是成群结伙,横行霸道,欺压我们妓
女。还有许多在册或不在册的散兵游勇、地痞流氓,披上张虎皮,经常来聚众闹事。妓院一听说"丘八"(兵)来了,就像遇见蝗虫一样,赶紧让妓女们躲避起来。当时,在妓院流传着一首歌谣:

当兵的,没有好东西,

把俺拽进高粱地,

二把盒子端在手,

有软有硬把人逼……

这天早饭后,趁客人没有到来之前,我和凤仙、仙鹤众姐妹,在荷花池前摆上一张方桌,玩起扑克牌"十点半"来。尖嘴猴在门口转转悠悠,准备迎接客人。

我们正玩得高兴,忽听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门外传来低沉而焦急的喊声:"丘八来了!"

听到这声警报,人们吓得连扑克牌也顾不得收拾,四散逃跑,各自找地方躲起来,只剩几个老鸨儿准备应酬。

我见凤仙、仙鹤姐姐往后头跑,我也紧跟着跑去。凤仙、仙鹤躲在伙房的碗橱后面,我在后头插上门,少女的好奇心驱使着我不断隔着门缝张望。

只见从前院闯进十几个大兵,他们歪戴着褐色的军帽,身穿破军装,腰扎皮带,脚蹬草鞋,横冲直撞地四处搜索,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嚷着:"妈的,这群婊子们,都跑到哪里去啦?老子抗日救国,劳苦功高,也不出来伺候伺候。"

尖嘴猴、胖女人、金刚钻一边陪着他们转,一边解释说:"她们都去出条子了,快到前厅去歇会吧!"

王妈打开包着锡纸的"杜鲁门"烟卷,殷勤地给他们递烟,这些兵匪一点也不客气,还要等给他们点着才抽。

为首的一个"大金牙"跑到伙房前,见关着门,抬起脚"咚咚"两下子就把门踹开了。我来不及躲避,被门扇撞得仰面朝天,鼻子也碰破了。

这一下,可把我惹火了,那时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爬起来,抓住大金牙的脖领子,一边撕挠,一边骂。

大金牙更是火冒三丈,连声说:"好哇,我总算找到了一个小婊子。你先别凶,等我教训够了你,再让伙计们都尝尝嫩芽儿!"说着,左右开弓,打了我几个耳光。又解开腰间的皮带,搂头盖顶向我打来。

胖女人等一伙老鸨甭看对妓女像个凶神,见了这些丘八们却成了孙子。不敢跟他们硬干,只在一边求情说好话。

眼看我吃亏挨打,惹恼了躲在碗橱后面的两位姐姐,她们奋不顾身地站出来,拦住了大金牙。大金牙一见她们,龇开黄嘴笑了,"好哇,这回算把两个大美人引出来了,伙计们,还不快上去动手!"

"慢,"凤仙绷着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威严的气概把那些丘八震住了:"我们干的就是这个勾当,你们拿钱来,我们就马上接客!"

大金牙一听,"嘿嘿"笑起来,说:"这回算让你说对了,老子没有别的,有的是钱!"说着,从下衣兜里掏出一迭厚厚的钞票来,都是十块一张的,一下子把我们都唬住了。

凤仙仔细地看了看那迭钞票,扯去捆票子的猴皮筋,猛地一扬手,把那迭票子撒落在地,再看时,满地都是纸片儿,哪里是什么票子。原来,这迭钞票只有表面两张是真的,其余都是剪得和钞票一样大小的纸片儿。被凤仙姐识破,顿时草包露馅了。

凤仙姐趁机喊起来:"快插上大门,别让这伙无赖跑了,快来打丘八呀!"

胖女人等几个老鸨也醒过味来,一连声地喊:"都出来呀,快来人呀,拿上家伙,打丘八呀!"

喊声惊动了整个妓院的妓女,还有把门的、做饭的、打杂的、帮闲的,纷纷向后院跑来。

这十几个身着虎皮的无赖一见风头不顺,赶紧抱住头撒丫子就跑。刚才如狼似虎的气势,转眼变成了过街的耗子,仓惶逃窜了。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一伙假兵痞子都敢这样横行不法,那些有钱有势的阔人更可想而知了。

特等妓院(图)

民国时期的艺人与妓女
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传到妓院,我们这些姐妹们一个个高兴得欢蹦乱跳。八年来,日本的魔爪伸到全国各地,这"固若金汤"的"天府之国"也难以幸免。我们这些姐妹,有许多父母、兄妹就葬身在日本的空袭或屠刀下,使我们家破人亡,落得今天的下场。可以说,没有日寇的侵略、国民党的腐败,就没有今天的妓院。

一个魔鬼刚刚从我国土地上消逝,又一个妖怪乘虚而入。蒋介石为了反共反人民,请来
了大批美国"援兵",有一支"援兵"浩浩荡荡开进成都来了。

美国洋人和日本鬼子是一丘之貉,他们在成都到处抢掠,开着卡车横冲直撞。见到漂亮的妇女、姑娘就抓起来扔在卡车上,或者就地拉回军营轮奸,有许多女同胞被强奸致死。对美帝国主义在中国的暴行,国民党反动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胡来。更为可恶的是,他们还为美国鬼子提供卖淫场所,让同胞姐妹任其糟蹋。

为了满足美国兵的淫欲,国民党当局别出心裁,在成都分区成立"特等妓院",把成都名妓院所有的"红姑娘"、"一等妓女"挑选出来,专供美国兵享用。据说,这"特等妓院"的成立还是由宋美龄亲自批示、蒋介石点了头的。

这天,春熙路的樊保长来到妓院,和胖女人一起给我们做动员工作,说什么接待美国人是爱国行动,是为消灭共匪、解放全国做贡献等等。他们胡说一通后,便点名让凤仙、仙鹤和我准备去前街的"特等妓院"接客。胖女人得知国民党政府要拨一笔巨款作为妓女接待外国人的报酬,高兴得合不上嘴。

凤仙姐毕竟大几岁,谙知世故,她知道这是一场更大的灾难,悲愤的说:"我们简直连狗都不如,被中国人嫖就够耻辱的了,还要让外国人嫖,说什么我也不去!"

樊保长花言巧语哄劝她,要她以国家为重。她说:"既是爱国,为什么不叫那些官太太、小姐们去干,叫你的妻子姐妹们去干!"保长一听就恼了,狠狠训斥起凤仙来,胖女人赔了不少好话才罢。

凤仙执意不去,因她名誉上是和胖女人搭班子,所以拔腿就要走,被胖女人拦住了。

胖女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嗳,凤仙,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你得还清债再走!"

凤仙道:"我给你接了六七年客,挣下金山银山,欠你什么债?"

胖女人掰着手指头说:"你平时衣食住行,哪样不花钱,那年你有病,我为你看病花去二千多元,给你买的那身红绒旗袍,花了三四百元,还有……总共算起来,你还欠妓院六千多元!"

胖女人胡搅蛮缠耍赖,气得凤仙呜呜地哭起来了,我和仙鹤姐劝了半天,明知冤枉却身不由己。

过了两天,我们三人被领到春熙路前街临时设立的"特等妓院"。这里原来是个旅馆,院里游荡着好多美国兵。一拨一拨的名妓被陆陆续续送进来,聚集了足有二百多个,简直像个猪羊市、骡马场。

妓院门口和院子四周都有许多国民党兵持枪在大门守护着,为他们站岗放哨,保护美国人的特等权利。

这些美国兵个个身材魁梧、细胳膊长腿,偏偏我们四川人个子小,美国人最矮的也比成都的妇女高,站在一起,真像一群骆驼和一群羊。

美国兵在院子里,到处选择他们如意的女人。他们有的吃着泡泡糖,吐着嚼剩的白球儿;有的打着口哨,直愣愣地看着我们;有的拿着酒瓶,喝着白兰地摇摇晃晃撒酒疯。

美国兵是那样自由自在、肆无忌惮,看中哪一个妓女,就拉过去又亲又抱,在院里跳舞。时间不长,凤仙和仙鹤姐就被他们拉去了。

这时,我看见有几个美国兵喝得醉熏熏的,他们一步三摇的,围住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妓女,像欣赏商店里的洋娃娃,比比划划,放声谈笑。

一个美国兵走上前去,突然一手抓住那个妓女的脖子,一手抓住妓女的两只脚,把她平托起来。这几个美国兵分成两伙,相距约有十来米,每一边站二三个人。那个美国兵运了运气儿,猛地把那妓女往空中一抛,那妓女吓得哭爹喊娘,另一伙美国兵却哈哈笑着,把那一个小妓女接在手里。又运一运劲儿,把那妓女扔回来了。这样,循环往复,像传皮球一般,扔了不知多少次。

我看见,站在墙根的那几个美国兵不知唧咕了几句什么,当对方把那女孩复又扔过来时,他们忽然狂笑着,迅速地往两边一闪,那个小妓女的脑袋恰巧撞在墙上,顿时脑浆崩裂、血流如注,脑袋陷进脖腔里,跌在地上不动了。

姐妹们一看可气坏了,一窝蜂似地往上拥,有的高喊:"打倒美帝国主义!"眼看一场搏斗就要发生。

忽听"叭叭"两声枪响,子弹在我们头顶上飞越过去,一时把我们"镇"住了。

那些负责警卫的国民党兵像群蜂一样飞跑上来,狐假虎威地喊:"不许动,谁敢反对美国友人就枪毙她!"说着把那具死尸拉出院子。

那几个美国兵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像在看一场戏,照样嘻嘻哈哈。他们冲我打量了一番,又向我走来。把我举在空中,继续抛来抛去。

我想:"这回算完了,赶快撞在墙上摔死吧,省得再受那受不完的罪啊!"

这时,忽听一声哨子响,美国兵集合了。他们才把我丢在地上,我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

在特等妓院的一个月里,我们每天要被三四十个美国兵轮奸。我们被迫戴上了一种特制工具--海绵垫套,但绝大部分姐妹仍被弄得阴部出血,我们被送进医院,治疗了好长时间才好。

日本军国主义、美帝国主义就像灭绝人性的野兽,不但掠夺中国的物产,同时疯狂地占有中国的妇女,我们是最惨痛的受害者。国民党当局引狼入室,认贼作父,他们永远也洗刷不掉这些可耻的罪行!

老鸨的隐私

接待美国兵以后,我们姐仨都像害了一场大病,到阴间转了一遭。一个个腰酸腿软,面色菜黄,无精打采。我们进一步看清了这狰狞的社会,残酷的人生,心里的悲、痛、悔、恨交织在一起,性情变得和凤仙姐那样,对妓院的一切充满了冷漠。

胖女人深深地知道我们在特等妓院遭受的摧残,想到我们的身体和今后的生意,心里也有几分忧虑。但在这一个月里,她赚到国民党政府发给的一大笔票子,又暗暗高兴。我们回
到春熙妓院,胖女人装出一副殷勤的样子,我们知道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假慈悲。

转眼到了1946年元旦,胖女人借着这个由头,在客厅里大摆筵席,让我们姐仨坐在上首,为我们"庆功"。

庆功会上,摆着一拉溜的长桌,桌上放满烟酒糖茶,三家龟头(老鸨),三十多个妓女聚集一堂。胖女人这朵老交际花坐在主位,让我们坐在她身边,开始致祝酒辞,她说:"去年,经过大家的努力,我们春熙妓院生意兴隆,我们的孩子们都卖了力气。特别是凤仙、仙鹤、秋芝几个姑娘,被选入特等妓院,为我们春熙妓院添了光彩,首先让我们为她们的胜利荣归干杯!"

一杯酒下肚,她又接着说:"今年,我们大家要再接再励,千方百计接更多的客人,为春熙妓院争光!我们当爹娘的也要和孩子们同甘苦、共患难,为了我们的团结友爱,干杯!"

胖女人正讲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时候,忽听外面一个男人大喊:"苏貌华,狗日的,你出来!"

大家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小个子男人,长得黑眉虎眼,穿着一身西服,手里拿着半尺多长的一把明光光的匕首,骂骂咧咧,冲胖女人走来。

他眼珠子红红的,像是喝醉了酒,嘴里结结巴巴地骂着:"他妈的,老……老子不能让你……你这样安生,非……非他妈宰了你不可!"

胖女人一见这男人,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脸色吓得煞白,"嗥"地一声叫,离开座位撒腿就跑。那男的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在后面紧追。

一看这架式,妓女们吓得"啊啊"乱叫,钻旮旯找屋角躲起来。几个老鸨也惊慌失措,不敢凑近他。我一是年小好奇,二是有个愣大胆儿,便和凤仙姐贴着墙根看热闹。

大厅里,有几个一搂粗的柱子,胖女人围着柱子,左躲右闪,那像肉墩子一样的身躯也显得灵便了。她像条丧家犬,披散着头发,脸色吓得没了血色,平时的威风一扫而光。

一个胖女人,毕竟跑不过一个男子,看看离得近了,那男的用匕首狠狠一扎,正扎在胖女人的胳膊上。胖女人像只猪一样,大喊一声,倒在地上。

那男人跑上去,又想动刀子。

这时,尖嘴猴和金刚钻在后面大喊起来:"抓住他,拿凶手哇!"

那男的愣了一下,像是醒了酒,撒丫子跑走了。人们这才纷纷围了过来,七手八脚把胖女人抬进屋里,一场筵席就这样被搅散了。

凤仙姐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我看出姐姐对这事知根打底儿,便跑进她屋里,缠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凤仙姐也不瞒我,向我说起来龙去脉:

"这个男人,就是胖女人的丈夫,我过去的'爸爸',名叫王金堂。

"他们原来在春熙路前街开一个小妓院,膝下三个女儿,大的叫仙棠,二的是我,三的叫仙花,还有茶房王妈,共六口人。仙堂十五岁,长得非常漂亮,接客最多,是个红得发紫的名妓,所以妓院起名叫'海棠红'。

"王金堂这个人,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成都这一带妓院最多,是有名的'烟花场'。王金堂身为老鸨,比妓女们大着一辈儿,碍着面子,他就扮作商人,经常到别的妓院嫖妓。胖女人平时怕老头子,管不了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不想,王金堂贪多无厌,又看上了自己的女儿仙棠,兔子要吃窝边草了。按妓院的规矩,老鸨和妓女是父女、母女关系,是不能乱来的。况且,妓女们平日恨透了老鸨子,宁愿忍痛接客,也不肯让老鸨玷污。王金堂可不管这些,他豺狼成性,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一天夜里,王金堂见仙棠屋里没有客人,便钻进屋里,要奸污仙棠。

"仙棠吓得跪在屋地上,苦苦哀求:'爸爸,你行行好,饶了女儿吧。要叫妈妈知道了,女儿就完了!'王金堂哪里肯听,他像恶狼一样冲过去,抱起仙棠,按倒在床上。

"正在这时,早就留心丈夫举动的苏貌华忽然用钥匙打开仙棠屋门,闯进屋里。王金堂一见露了馅儿,忙溜之大吉。

"苏貌华醋性大发,她关上屋门的碰锁,命仙棠脱光衣服,只剩一条三角裤衩,用皮鞭狠狠抽打仙棠。仙棠浑身皮开肉绽,没了一块好地方。

"她还不解气,又扒下仙棠的裤衩,伸出十个尖尖的指甲,那十个长指甲上都染着胭脂,像十把带血的锥子、刀子,狠狠地刺向仙棠的阴部,她狠命地抓呀,抠呀,不一会,就把仙棠的阴部抓得血肉模糊,疼得仙棠昏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人们起来一看,只见仙棠赤赤条条一丝不挂,用红腰带吊在房梁上,悬梁自尽了,死了还瞪着屈辱的眼睛。

"从这以后,俩老鸨经常闹别扭、打架斗气。实在不能在一起混了,苏貌华就带着我和王妈,来到春熙院和原来的院主搭起伙来。"

凤仙姐哽咽地诉说着往事,那双丹凤眼像两池春水,含着泪花。我心里又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烙印:天下乌鸦一般黑,老鸨子们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她们比贪官、老财、资本家还要心毒手辣。

这场狗咬狗的争斗,大煞了胖女人的锐气,她躲在屋里养了一个月才好。这段时间,是我们比较轻松愉快的日子。

仙鹤私逃

美国兵摧残了我们的身体以后,我们姐仨身体一直没有复原,暂时不能接客,只能端盘子。这样,转眼到了1946年春天,我已经十五岁了。

老鸨们的脸色像是寒暑表,见我们挣钱少了,就整天指桑骂槐,说我们白吃闲饭。胖女人在屋里养伤,我和凤仙姐还好应酬,尤其是仙鹤,两个老鸨专指着她吃饭,见这棵摇钱树挣钱少了,不但不体谅,反倒整天红眼珠子白眼仁儿,不给好脸子看。

二十岁的仙鹤眼看要度过妓女的青春期,弄不好就要进二等妓院了,她和凤仙姐一样,开始考虑自己的后事。

仙鹤姐的老相好赵金堂先生,是绸缎店的学徒。现在学徒师满,开始自己跑买卖了,只是手头还不富裕。她和赵先生商量了几夜,想赎身从良,逃出这鬼门关。可是,估计老鸨起码会要一万块钱,就是一千块钱,赵先生也拿不出来呀。他们左思右想,最后下决心,只有一条路--暗地逃跑。

仙鹤姐把这性命关天的事告诉凤仙和我,我们既为她高兴,又为她担惊。是福是祸,就在这一招,没有别的路可走。仙鹤姐如果成功,将是我们妓女的榜样,我俩都暗暗为她祝福,希望她成功。

仙鹤姐平时胆小怕事,这回是逼上梁山,瞎子发眼--豁出去了。她把金银首饰全带在身上,准备逃出妓院后,能和赵先生好好过日子。她自己不敢去大门口,便交给赵先生一块肥皂,趁把门人不注意时,用门上的钥匙在肥皂上按了个印记,在外面配好钥匙后交给她。只等选择一个夜晚,伺机潜逃。

这天,天刚放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开门一看,是凤仙姐。只见她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出了大祸啦!"接着,她向我说起昨晚发生的事:昨天晚上,仙鹤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她因为心情兴奋、紧张,半宿没睡好。后半夜,囫囵个打了个盹儿,就听到一声鸡叫,忙蹑手蹑脚爬起来,走到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盏带罩的电灯,照得院子通明。仙鹤姐怕被人发现,便轻轻拉灭了电灯。

在黎明前的暗夜里,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大门口,听到那个值班的把门大汉正在酣睡。心里暗喜,便用那把配好的钥匙轻轻开开大门,走出门去。

刚出大门,只见对面黑乎乎站着一个人,这下,可把仙鹤吓傻啦,两个人都怔怔地望着,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人原来是茶房王妈。她在妓院附近住着,家里有丈夫儿女,每天晚上,她在妓院忙活半宿,要赶回家里享点天伦之乐。到黎明三四点左右,还要赶回来,烧水备茶,殷勤地为老鸨们服务。每天这个时候,她只要一敲门上的门环,把门的就会来给她开门。

王妈心里纳闷,她知道,妓女们有时也早早开门送客,不过都是把门的开门。今天怎么只出来一个女的,而且这么早,天又黑,根本看不清是谁。她那鬼心眼一转,马上明白了,这一定是个逃跑的妓女!嘿,立功的机会来了!

原来,妓院有条章程,妓女不准私逃,发现私逃的妓女,要从严惩处。老鸨们最恨逃跑的妓女,为了杀一儆百,逮住逃跑的妓女便狠命的制裁,恨不得剥皮抽筋。章程上还明文规定,谁发现了逃跑的妓女,及时报告老鸨,赏五十块大洋!

王妈难得碰上这个发财的机会,不假思索,立刻直着脖子喊起来:"快来呀,有人逃跑了!"

仙鹤一听是王妈的声音,可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摘下身上的首饰,向王妈苦苦求情。

王妈见是仙鹤,也有几分后悔,一来她见仙鹤偷带出好多金银细软,早知这样,不言不声私了了,比报案收入还大。二来呢,仙鹤是有名的红姑娘,为这得罪了仙鹤,往后也没有她的好果子吃。可是,话已出口,再也收不回来了。

随着王妈的喊声,院里、门口的灯霎时亮了,从门里跑出尖嘴猴和把门的大汉。怎么这么快呢?原来,妓院的老鸨整天就像夜猫子,晚上不睡,早晨不起,他们夜里睡觉极轻,总是睡着两个魂醒着一个魂,这可能也是妓院的职业特点吧。尖嘴猴正在前楼睡觉,忽觉眼前一黑,睁眼一看,院里的灯灭了。他觉得事出蹊跷,忙穿衣起来,这时,就听到王妈的喊声。把门的耳朵更尖,他们通常都是囫囹个睡的,听到喊声,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职,一个鲤鱼打挺,窜了出来。

尖嘴猴一看,正是自己的女儿仙鹤。气得他小猴脸下了一层霜雪,噘噘嘴被牙咬上了一排印儿。他冲上前去,先冲仙鹤一顿左右开弓的耳光,仙鹤的脸马上肿了起来。他又一顿拳打脚踢,把仙鹤打倒在地,痛打一阵。然后,像拉死猪一样,把仙鹤从大门口一直拽进他屋里,插上屋门,惩治起来。

凤仙姐说到这里,泪珠顺着脸蛋,汨汨流下来,透过镜子,我见自己也哭成了泪人儿。可是,老哭也不行,得想想办法,救救仙鹤姐姐。

发狂的魔女

民间有名谚语:"秃子邪,瞎子愣,一个眼的好发性。"尖嘴猴和独眼龙这一对虐待妓女的魔鬼,平时就是胖女人的帮凶。现在,他自己屋里出了这件"大逆不道"的事,会气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怎样设法解救仙鹤姐?尖嘴猴屋里的门上得紧紧的,谁叫也不肯开。后来,还是凤仙姐办法多。她说,胖女人是这里的屋主,平时尖嘴猴两口子最听她的。咱们去求她。

我们姐俩先商量好哀求的方法,便走进她的屋子。大清早,胖女人正在屋里梳妆,别看她的脸长得像冬瓜,胖脸蛋子挤得两只眼眯成一条缝儿,可还是屎克郎戴花--臭美。四十多岁的人也像我们一样,描眉、抹脂、涂口红,脑袋梳成"凤凰头"。

进了屋子,我俩二话不说,"扑通"就给她跪下了。胖女人从镜子里照见,忙扭头要搀起我们,嘴里说着:"我那闺女呀,你们这是怎么啦?"

我们跪着就是不动,向她简单说了仙鹤姐的情况,央求她去向尖嘴猴说情。

胖女人的小眼转了几圈,开始琢磨哪头轻那头重。仙鹤私逃被打的事,她比我们知道得更清楚。按说,尖嘴猴平时净帮她惩罚妓女,这会她理应和尖嘴猴一个鼻子眼出气,帮她家惩治这无法无天的妓女才是。可是,眼前这三个姑娘是春熙妓院的顶梁柱,红花尖子,得罪了她们,她们抱起团来对付自己,那可够喝一壶的。今天两个姑娘一同给自己跪着,她又想起去年秋天向凤仙求情下跪的情景,要不是凤仙,秋芝这跳槽子驴哪肯梳头!对,我还得表应付,束弄住她们!

想到这,她满口答应下来。

一走近尖嘴猴的屋门,就听到屋里正响着"劈劈啪啪"的皮鞭声,奇怪的是,无论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都没有呼叫的声息。我们费了好大的劲,连喊带砸,独眼龙才打开屋门。

眼前的景象真是惨不忍睹,宽阔的房间里像是起了灵,客厅变成了刑场,仙鹤姐被扒净了衣服,白嫩的身子被打得遍体鳞伤,只剩的一条红裤衩也被鞭子抽烂了。头发被一绺、一绺地揪下来,揪下的头发淌满鲜血。她的脸被抽得破七烂八,眼肿得像一对铃铛,满脸成了一个血葫芦,分不清是头上的血还是脸上的血。昨夜还是好端端的一个美人,转眼被他们惨害成了厉鬼。在我见到的老鸨暴打妓女的几例中,还没有见过像这样忍心毁容的,从这里可以看出尖嘴猴是豁出来了,反正仙鹤给他把钱也赚够了,这回下了绝手。

仙鹤姐胆小怕事,在妓院是数一数二的,这回却一反常态,任你尖嘴猴、独眼龙怎样暴打、折磨,她咬紧牙关,就像一个木偶,不哼一声。

尖嘴猴只穿着一个背心,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见来了说客,更上了劲儿,鞭子像雨点般地抽在仙鹤身上。独眼龙像只母老虎,扑上去在仙鹤身上乱抓乱挠。

胖女人在一旁劝解着,却不肯动手去拉。照妓院规矩,我们妓女是不能以小犯上,去动手解劝的。可是,人急造反,凤仙姐跑上去拦尖嘴猴的鞭子,我动手去拉独眼龙。

仙鹤姐的眼睛已肿得看不清人了,她愣了一下,忽然扑到尖嘴猴身边,夺过皮鞭,说不清哪来的一股劲儿,把那根又粗又短的鞭杆儿,"咔嚓"一声折断了。

尖嘴猴可气坏了,举起胳膊,又要打她。

仙鹤突然变得异常灵便,她那两只像仙鹤一样的长腿往旁边一跳,身子一闪,却"乒乓"两声,打了尖嘴猴两个响亮的耳光。

随着掌声,仙鹤"哈哈"地狂笑起来,她的笑声失腔变调,笑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是悲愤已极的狂笑,我们都吃惊地看着她,她太反常了!

仙鹤不住地"哈哈哈哈"地笑着,又从身边拿起一把凳子,向独眼龙投去,独眼龙吓得尖叫一声,往旁边一闪,凳子正打在穿衣镜上,砸得玻璃渣子四处飞溅。

仙鹤变得越来越疯狂,她的手和脚像风车轮子,一刻不停地舞动,谁都不敢近身。

她揭下床上的被单,两只嫩手成了钳子、剪子,把床单扯成了一条一条的。

她又跑到桌前,拿起上面的壶、碗、花瓶乱摔乱砸,满屋乱扔,胖女人的脚被砸肿啦,尖嘴猴夫妻吓得往外跑,仙鹤拿起一只凳子腿,在后面紧追。啊,她疯了!

追到营业楼前,她又一顿狠砸。

楼檐下的鹦鹉正喳喳学舌,仙鹤跑上去。一把扯开笼子,抓住鹦鹉,用两手一扯,便把个美丽的鸟儿分尸两半了。

她又跑到院里,把荷花池四周的竹子,花盆里的鲜花全拔下来扔掉。

姐妹们一个个站在窗前、门边,一边看一边落泪。仙鹤姐代表了三十多个姐妹的愤恨、她为我们出了气,壮了胆,这种气急之后的疯狂,是妓女忍无可忍的爆发。

仙鹤姐气犹未尽,又跳进荷花池里,"忽啦、忽啦",把荷池的水搅昏,赤手捞起鱼来,不一会,一条条红鱼、墨鱼便被她摔死在荷塘四周。

仙鹤重又爬出荷池,像一个出海的水妖,在院子里狂歌乱舞起来。这样,一直折腾了大半天,终于用尽了力气,吐了几口鲜血,昏倒在地上。

尖嘴猴夫妻这才赶上前去,他们叫人帮着把昏迷不醒的仙鹤姐五花大绑起来,抬进关押我们的黑屋里,落下一把大锁,再也不理睬了。

"红姑娘"的悲剧

一连三四天,两个狠心的老鸨不给仙鹤一口饭吃、一口水喝。

我和凤仙姐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只要一有空儿,就到黑屋门口去探望。起先,只听仙鹤轻轻呼唤凤仙姐和我的名字。我们喊她,她却没有回音,看来她的神智已非常混乱。渐渐地,就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凤仙姐急得去找尖嘴猴说理,两人越说越僵,竟大吵起来。尖嘴猴傲横地说:"我的女儿,是死是活,不用你管!"

凤仙说:"你们把仙鹤逼疯,又要把她饿死,我要去告你们!"

独眼龙财大气粗地在一旁咋呼:"你有那个胆子和能耐只管去告,老娘陪着!"

凤仙还要和她们争执,被胖女人连哄带劝地拉走了。

仙鹤姐的悲剧引起妓院姐妹们的深深同情,她虽然逃跑未遂,但为我们树立了榜样,指出了一条生路。几天来,大家一直关心着仙鹤的安危。

自从从特等妓院回来,凤仙姐便得了严重的妇女病,她面黄肌瘦,整天吃药。为了拯救仙鹤,她带病接待了法院的律师钱先生,她留钱先生住宿,殷勤奉承,钱先生的花销费用全记在她的帐上。夜间,她在枕边哭诉了仙鹤的冤案,托钱先生帮助申诉。钱先生满口答应。谁知白睡了一宿,那个钱先生竟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了。

五天后,在凤仙姐和我的奔走催促下,尖嘴猴终于领我们去打开了黑屋的门。

屋里一团漆黑,没有一点动静,显得阴森可怕。这间让我两进两出的女牢里,不知惩治过多少苦难的姐妹。

一股难闻的臭味直钻鼻孔,好一会,我们才适应了这黑暗的环境。我们一看床上没人,一种不祥的征兆涌现脑际,忽然我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人,不由惊叫起来。

仙鹤姐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床上掉在地上,身子佝偻着,早已僵硬了。带血的头发和脸粘在一起,五官已辨认不清了。她那赤裸裸的身上,被皮鞭抽打的一道道血印子,已经变成像小溪一样的一道道凹槽,每个凹槽里都生满了蛆虫,白花花地蠕动着。那刺鼻子的臭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尖嘴猴两口子见这情景,一言不发,忙捂着鼻子跑出黑屋。我和凤仙姐趴在仙鹤身上,嚎啕痛哭起来。

哭了好大一会,凤仙姐抬头见那两个老鸨一副不凉不酸的样子,更气得两眼通红,她突然也像疯了一样,跑到独眼龙跟前,"乒""乓"扇了女老鸨两个耳光,嘴里骂着:"你们这伙吃人肉、喝人血的豺狼,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禽兽,今天我跟你们拼了!"

离黑屋不远就是厨房。凤仙这时也和仙鹤一样,气得半疯半魔了。她飞快地跑进厨房,拿起菜刀,就要和两个老鸨拼命。

凤仙只顾疯狂地跑着,却没有提防紧跟在后面的尖嘴猴。尖嘴猴有了仙鹤的教训,这回要先发制人。他见凤仙抄起了菜刀,忙从煤堆上拿起一根捅炉子的火棍,这根铁棍有酒盅粗细,三四尺长,他照定凤仙的两条腿,狠狠地横扫过去。铁棍正打在凤仙的膝盖骨上,凤仙姐"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这时,胖女人闻讯赶来,见尖嘴猴打坏了她的红姑娘,折断了她的摇钱树,也气炸了,二话不说,上去照尖嘴猴"啪啪"就是几巴掌。她又低下头,往尖嘴猴怀里撞。尖嘴猴寄住在人家屋檐下,又自知理亏,捂着脸蛋子,愣愣地不敢还手。

偏巧,独眼龙也从后面跑上来,见胖女人正打她的丈夫。常说:"掮客向贩子,老婆向汉子",她可忍不了这口气,上去一把揪住胖女人的凤凰头,撕挠起来。胖女人体胖身子笨,可没有独眼龙的邪劲儿,几下子就被她打倒在地。两个女人倒在地上,滚开了屎蛋儿。

这场架越打越凶,越打越热闹,谁都不敢上手儿。后来,还是由金刚钻出面,才拉开了这两个像疯狗一样的女人。

胖女人身为房主,手下的人被打,自己又挨了打,理儿全占了,那泼妇骂街的刁劲也使上了。不断地高声叫骂,声言要到法院告状,打完官司马上叫赵家滚蛋。

胖女人这一咋呼,可把这一对龟头吓傻啦。人家十分理占着九分,再说又吃了亏,马上叫他们挪窝,房子也不现成。于是,他们就托金刚钻从中调和。金刚钻凭着一张油嘴,在两家之间来回撮合,结果是狗咬狗,两嘴毛,尖嘴猴赔了胖女人一万块钱才算了事。

两家老鸨只顾为钱财争斗,谁顾得去管凤仙姐姐,我守在凤仙姐身旁。见凤仙姐疼得昏死过去,忙呼唤姐妹们赶来急救,众姐妹七手八脚,把凤仙抬回屋里。

凤仙的遗嘱

当凤仙姐从昏迷中醒来时,她疼得大声叫喊、呻吟,老远就能听见。

胖女人为她请来了正骨医生,医生掀开被子一看,见她两只腿肿得像檩条,两个膝盖骨都打碎了。被铁棍打中的地方,已经皮开肉绽,露出黄豆粒大的许多骨头渣子。

正骨医生叹息着摇摇头,说:"我医术浅薄,实在治不了。另请高明吧!"说罢,连杯水也
没喝就走了。

再请一个来,看过伤势,不是摇头就是咧嘴。一连请了三四个,都是这样的说法,也不开方用药,拍屁股就走。

胖女人泄气了。她想:"哎,反正怎么也看不好了,治好了也是个没人要的残废。总算又捞到了一万块钱,顶她年轻时从良的身价了!"想到这,她心安理得起来,任从凤仙怎样叫喊也不闻不问了。

伤在姐姐身上,却疼在我的心里,我又给胖女人跪下求情:"妈妈呀,让我去伺候姐姐吧。我保证不耽误接客,以后还要努力多接客,多挣钱。妈妈,你行行好心,就让我去吧!"

见胖女人吸着香烟,喷着烟圈理也不理。我又变换方式,耍开了泥腿:"妈妈,让我去吧,要不,我就跪在这不起来啦,也不接客啦。爽利跟着仙鹤、凤仙姐姐,一块死喽算啦!"

这两句带有威胁性的话还真管用,胖女人终于不耐烦地一挥手,让我去了。

一连三天,凤仙姐一直水米不进,看着她那痛苦的样子,听着她那悲凄的呻吟,我心里翻上倒下,难受极啦。

忽然,我眼光落在她屋里的橱子上,心想:"凤仙姐最爱喝酒,她说过,一醉解千愁,我何不让她喝点酒,好睡下安生一会哩!"

于是打开橱子,拿出一瓶启开瓶盖的酒,凑到她面前。

凤仙姐闻到酒味,眼也不睁,便张开嘴,我顺势把酒灌进她嘴里。她"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不一会,就把那瓶酒喝干了。渐渐地,她昏沉沉地睡着了。

又过了两天,她身上发出一股腐臭的气味,和我们在仙鹤姐的屋里闻到的一样。我打开被单一看,吃了一惊:她的伤口全都溃烂了,膝盖上生满了蛆虫,为了遮住臭味,我在屋里喷了许多酒。

我找到一根小木棍,给她拨弄腿上的蛆虫,帮她驱散绿豆蝇。凤仙姐的两眼发直,脸色蜡黄,她不再呻吟,也不再张嘴喝酒,她身上已经失去了知觉、四肢麻木了。她有气无力地静静躺着,任从我的摆弄。

几天来,我昼夜守候在她的床边,给她端屎端尿,洗伤擦身,比同胞姐妹还亲。可是,我尽心尽力却没有感动老天爷,姐姐病情仍在发展,水米难尽,已经断了屎尿了,伤势一天天严重,而且发起高烧来了。

半夜里,她像死人一样静静卧在床上。我坐在她面前,想起仙鹤姐的疯狂、惨死,想到凤仙姐苦斗的悲剧,又思量起剩下我自己后的孤独、凄凉,不禁喉咙里像塞满了棉花,嘤嘤哭起来。

哭着,哭着,我见凤仙姐忽然睁开了一双血红的眼睛,她怔怔地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似的。隔了一会,她轻微而吃力地说:"秋芝,你过来!"

我把身子向前凑了凑,脸凑到了她面前。她突然伸出一只干瘪的手,一把抓住我,拼尽全力、怒冲冲地说:"不许哭,再哭你就走出这个屋子!"我怕极了,忙擦干了眼泪。

她的手抖抖索索,停了一会,又费力地问:"秋芝,咱们……是真好,还是假好?"

我硬咽着说:"世界上没有比姐姐更亲的人了!"

凤仙像是攒足了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秋芝小妹,你……你要走仙鹤的路,逃……逃出妓院,去……去法院告她们,为……为姐姐报仇。记……记住,妓院绝……绝不是人呆的地方!"

说罢,"哇哇"地吐出几口血来,抓住我的那只手慢慢松开,头歪在枕头上一动不动了。

我悲痛欲绝,大声嚎哭起来。胖女人、尖嘴猴、独眼龙闻声赶来。胖女人见凤仙已经死了,忙把她身上的首饰扒了,把她身上的衣服脱得一干二净,只剩一条裤衩儿,叫人连夜抬到伙房旁边那间黑屋里。原来,仙鹤姐已被她们暗埋在这间屋地底下,她们又刨开那层松土,把凤仙埋在仙鹤的那一个坑里。

我哭得死去活来,非要钻进黑屋去再看看不可。

胖女人推了我个趔趄,恶狠狠地对我说:"不许再哭,往后要老老实实给我接客。这事也不许你乱说,你要泄露了机密,连你一起活埋!"

有人说:"最毒莫过妇人心!"我看是"最毒莫过老鸨心"!在春熙妓院的一年多里,我像突然长大了几岁,深深地参透了老鸨们的蛇蝎心肠!

逃出火坑

自从仙鹤、凤仙两个姐姐死后,春熙妓院就像戏班里没了名角儿,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尖嘴猴、金刚钻两家老鸨见这里混不下去,先后带她们的姑娘搬走了,只剩下胖女人、我和秋香,还有茶房王妈、做饭的赵师傅等勤杂人员,从此缺少了挑牌子挣钱的姑娘。

那时,正是内战时期,成都买卖人口的风气仍然盛行,据说在三四十年代里,大红土地庙街、后子门、御河边街都有专门的"人市",胖女人要买几个姑娘是不太难办的。可是,妓
院的娼妓不同于干粗活的使女,也要像选演员一样,看人头、个头、素质,要经几年训练,才能调教出一个姑娘。眼下,春熙妓院正是青黄不接,所以胖女人整天沉着脸生闷气,砸壶摔碗,骂人们白吃饭不干活。

现在,我成了春熙妓院挑头牌的人。胖女人为了拢络我,就叫我搬进凤仙姐的屋里去住。凤仙姐住在二楼一个大房间里,屋里有一对小沙发,宽阔的二人床,铺着整齐的被褥,还有方桌、酒橱、洗漱化妆用品,墙上贴着山水画,挂着琴、胡、箫,收拾得文雅净洁,古香古色。住在这间屋里,我更深深怀念起姐姐,她屋里的陈设我都保持原样不动。

不知多少个夜晚,我都难以入梦,反复回味着两个姐姐生前的音容笑貌,她们突然在这里消逝了,两个红极一时的姑娘,盛时如神似仙,死时狗都不如,死后早被人遗忘,这就是我们妓女的下场!我脑袋里时刻都在萦绕着凤仙姐的遗嘱:逃出妓院,跳出火坑,为姐姐们申冤报仇!可是,把门大汉现在更提高了警惕,钥匙时刻带在腰里,怎样才能逃出大门呢?

我忽然想起炊事员赵大伯,他经常上街买菜,不是也带着一把大门上的钥匙吗?这位大伯,是位少言寡语、心地善良的穷苦人。凤仙醉酒,他不声不响给熬醒酒汤;仙鹤逼疯,他为此暗暗掉泪。他很喜欢我,当我向他诉说我们的愁闷时,他只从厚厚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唉,穷人的孩子不值钱呀!"想到这层关系,我便托故跑进厨房。

我向赵大伯如实讲了我的打算。他一句话也没说,在屋地上默默踱了几遭,又钻进他住的里屋。不一会,他从屋里拿出一把钢锯。

他沉重地对我说:"我是拿着门上一把钥匙,可不能给你,出了事我们就都暴露了。把这只钢锯给你,你可以寻找时机,把锁挎锯断。记住,要胆大心细,出了岔子可就没命啦!"我感激地谢过大伯,把钢锯藏在酒橱的最底层。

我一心琢磨着如何逃跑,可是,这样的机会真难找哇。一到天晚,大门就紧紧地上着锁。

如今人少了,我成了这里的大忙人,成天除了端盘子,就是接客、留宿,从早到晚有人陪伴。我心里焦躁得很,但表面不能动一点声色。

这样,一直挨到了夏季。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