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13日星期五

血泪的控诉--我的妓女生涯(二)

成都的夏天非常炎热。这天,忽然乌云密布,下起一场连绵大雨。大雨阻住了嫖客,春熙院显得冷冷清清。

大雨一直下到傍晚,这时,胖女人打发秋香来叫我。原来,她见今天客人少,便让赵师傅做了几个菜,让我陪她去喝酒。我心里暗暗高兴,今晚正好给她灌一顿迷魂汤。

我殷勤地向胖女人劝酒。酒到半酣,她忽然红着眼珠子问我:"你说,我待凤仙怎样?她的死是怨我还是怨她自己?"

她的用意我明白,一是表白,二是试探。要是平时,我一定仗义执言,说说我的心里话,不管落个什么后果,反正我不能违心说话。可今天,我想起出条子时曾经听到的一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又把心里的话咽了回去。故意顺着她的意思说了一堆奉承话,胖女人一边高兴地笑着,一边大杯大杯地喝酒,我又顺水推舟,连说带劝,把她灌得昏昏沉沉,才伺候她睡好。

雨"哗哗"地越下越大,我关掉院灯和屋灯,躺在床上,却一直没有睡着。

听到一声鸡叫,我忙静悄悄地爬起来,找出那把钢锯。为了避免弄出动静,我没有穿鞋,光着脚丫子,沿着墙根,来到门口。

谢天谢地,总算顺利,不到十分钟,那根锁挎便被锯开了。

我刚从门缝里溜出来,猛地发现,对面又立着一个人。我像闪电一样马上意识到又是这个勤快的狗腿子王妈。

王妈没有马上开口,大概她在想着捞点什么稻草吧。

这回,我已有了仙鹤姐的教训,不能再优柔寡断了,说时迟,那时快,我施展起了从戏院里学的那手武功,照着她的小肚子,"通"就是一脚,把她踹倒在地,没等她喊出声,我早已把一块手绢塞进她嘴里。

我想,她毕竟也是伺候人的穷人,不忍心害她,可也不能让她暴露了我,便照她头上打了几拳,把她击昏了,这才撒丫子逃走。

漂泊的"野鸡"

我一口气跑到西城区,天已经亮了。

眼前是一条大河,水自西向东流着,南北横跨一座水泥桥,车水马龙,很是热闹。行人看我穿着红衣绿裤,下面却光着脚丫子,都诧异地打量着我。

我知道,这样暴露在街头闹市是很危险的,便心情紧张的顺着河堤到桥下,桥下有几个
水泥墩子,靠堤岸的水泥墩下,没有多少水,有几块大青石头,像张天然的床。我心里暗喜:这儿隐蔽安全,是我最好的避难场所了。

我坐在石头上,靠着桥墩。桥上的人喊马嘶,我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到我。

昨夜我一宿没有睡觉,心情一直非常紧张,劳累极了。找到了这个水宫石床,我的心骤然松弛下来,不一会就睡着了。任从桥上擂鼓筛锣,再也听不到了。

一觉醒来,已经到了黄昏。

靠在桥墩上,想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我赤手空拳,两个肩膀扛一张嘴,别的一无所有。要在过去,早像当童养媳那样,逃之夭夭了。可是,凤仙姐的嘱咐时刻在我耳边回响:我要为姐姐们申冤、报仇,不能离开这里。回家去吧,我已经破了身子,成了臭不可闻的娼妓,是决不能再见父母兄弟的。找条别的出路,简直难上加难。我只怪自己逃跑时慌促,没有带点金银首饰出来以备一时急用。我们当妓女的,没有一点混饭吃的手艺,再说,在这天光人杂的成都市,白天我也不能露面哪!

这工夫,我那饿了一天的肚子咕咕乱叫起来,我第一次为生存问题犯了难,反倒羡慕起自己童年的生活。过去,当乞丐也比如今自由自在得多啊!

夕阳斜照在水面上,一对水鸭在霞光的映照下顺水畅游,不时快活地"呱呱"对叫。我心里一动,"打野鸡"这个名词在脑子里打了个亮闪。

听嫖客们讲,国民党驻扎的成都市区可复杂啦,破落的住户有许多"暗门子"(暗娼),一到傍晚,专门有人替这些暗门子拉客。还有一种"野鸡",就是漂泊不定满天飞的妓女,一到晚上,她们就在大街、旅馆出没,和旅客勾搭上手,睡上一宿,挣个小钱度日,旅客出门找游娼被称做"打野鸡"。我一无所有,一技无成,只有先靠这养身度日了。

天色黑下来,街上的路灯亮了。我在河里洗了把脸,走出河堤。

我沿着大街、车站、旅馆转悠,像个鬼魂一样,在黑影里躲躲闪闪,生怕碰上熟人。看准是个单身的陌生人,就上去搭讪。这晚总算幸运,找到两个客人,开了两次"旅馆",挣了两块钱。

第二天,我用这两块钱买了双鞋,买了点吃的,又躲在桥墩下。

我昼伏夜出,挣到几块钱,便住在一家隐蔽、破旧的旅馆里,白天省吃俭用,晚上四处打野鸡。

过了半个来月,我数数自己积攒的钱,竟有十六块多了,我珍惜地把它缝在贴身的衣襟里。

我是个文盲,怎样给凤仙、仙鹤姐写诉状报仇申冤啊?后来,我设法找到一位专替人写状子的老先生,问他写张状子要多少钱,回答是"十块!"

我吓了一跳,又问请律师要多少钱,回答"一百。"

我惊得伸出舌头。真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呀!我不懂法律,又没钱请律师,状子也只好暂时不写。我暗下决心,勒紧腰带,继续攒钱,准备上告!

天真幼稚的我,哪里会想到在这兵荒马乱、群魔乱舞的世道里,一个小女子,会寻到什么真理,求到什么自由,等待她的,只能是更残酷的命运!

一天晚上,我正在街上的黑影里游逛,只见路灯下走来七、八个国民党兵。我知道这伙"丘八"不好惹,转身要跑。可是,已经晚了,一束手电筒的光柱射过来,他们大声吆喝:"站住,再跑就开枪啦!"

几个国民党兵跑到我跟前,领头的那人冲我"嘿嘿"一笑,露出满嘴大金牙。我眼前顿时闪现出那副踹门子的凶相,那副抡起皮带打人的蛮横,那副用厚纸混充票子的奸笑……

啊,真是冤家路窄,偏偏又遇见他!

"大金牙"也认出了我,他"嘿嘿"浪笑着说:"小婊子,我们又见面了,你到哪里去?"

我为了尽快逃走,第一次编起瞎话:

"我妈妈病了,让我去请医生!"

大金牙仍旧"嘿嘿"笑着说:"你甭骗我,前几天我到那里去来,你妈没病,王妈倒是被你揍病了。苏老鸨正托人到处找你,抓住你赏五百块大洋!"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时答不上话来。

这时,那几个黄狗子一齐起哄,说:"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听话,我们就把你押到妓院去领赏。你要是听我们的,嘿,我们胡大哥才三十五岁,还没有结婚,你就嫁给他吧!"

两条路摆在我面前,我必须迅速地作出选择:送回妓院,只有死路一条,我是决不能再进那个火坑的。嫁给大金牙,实在不如我的意,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是狼是虎,也只得认了,只要他能帮我申冤报仇,黄连、苦胆我也能咽下去。

想到这,我对大金牙说:"我答应嫁给你。可是,我还有两条人命的血债,嫁了你,你得帮我打官司。"

大金牙一拍胸脯,满口答应。他拉住我的手说:"我姐姐家就住在附近,走,咱们家去吧!"

人贩子的阁楼

大金牙把我领到一个没有路灯的很深的胡同里,敲开一家大门,走进一个小院。

透过屋里射出的微弱的灯光,我看清对面有两间北屋,像一座起脊的瓦房。走进屋门,见方桌上放一盏菜油灯,大床上还摊着被窝、枕头,有个女人正坐在床上。

这个女人约有四十多岁,面色黑里透黄,满脸麻子,大厚嘴唇里伸出几颗獠牙,叫人看[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了害怕。给我们开门的也是个女的,有三十多岁,长得稍微白些,满脸横肉。看她们屋里的摆设,生活也不富裕。

大金牙一边喊着姐姐,一边冲她们使眼色。那个麻脸女人端过菜油灯,冲我照了一番,说:"这货不错,比昨天那个强多啦!"

大金牙指着说:"别看这是朵才开的花儿,什么阵势都经过!"

听着这几个狗男女的对话,我觉察到这不是一家地道人家。

那个年轻点的女人插上门,三个人围住我,大金牙忽然从腰里拔出一把匕首,对准我的胸脯说:"不许喊,实话对你说,我可没有办法养活你,只有把你关起来,等明天卖给人家,让你去享清福。同意你就点头,不同意你就摇头,不老实我一刀结果了你!"我吓得魂飞胆裂,没想到刚跳出火坑,又进了狼窝,为了活命,为了替姐姐们报仇,我只好点了点头。大金牙和两个女人把我结结实实捆起来,嘴里塞上套子,然后把我拖到里屋。只见房顶上有个二尺见方的木盖,旁边放着一架梯子,大金牙把我扛在肩上,上了梯子,掀开屋顶上面的木板,露出一个黑洞,他把我往里边一扔,又盖上了木盖。

在这漆黑的夜里,我闷了足有两个钟头,估计已有半宿了,才渐渐看清了里面的轮廓:这是一个小阁楼,里面空空荡荡的。离我不远,像是蹲着一个人,仔细一听,传来轻微的抽泣声,似乎是女人的声音。

当我确信那是一个人后,便轻轻打起了滚儿,一直滚到那人身边。那人吓得往一旁直躲,不敢再哭了。一会儿,她才凑到我身边,摸摸我的嘴、脸和身子,帮我掏出嘴里的套子,解开身上的绳子,绳子扣挽得很紧,她就用牙齿去咬,终于给我解开了。

我把嘴凑到她耳边和她轻轻说话,我这才知道她是一个小女孩。问她为什么被囚禁在这里,她低声地向我叙说起昨天的遭遇:

"俺爹前几年就连累带饿死去了,只剩我和一个寡母过日子。俺娘靠给人洗衣裳、缝穷维持生活,可这点营生养活不了俺俩。我刚十二岁,不能干别的,娘就给我找了破篮子,让我卖烟卷儿。

"昨天晚上,我正在大街路灯下卖烟卷儿,大金牙领着几个当兵的走过去,问了我的价钱,大金牙说:'这些烟卷我全买了,我的钱不够,你跟我到家来拿吧!'

"我心里可高兴啦,还从没碰上这么桩好买卖,便跟着他来到这里。

"进了屋,他先拿刀子威胁我,不准我出声。又要把我绑起来,那两个女人说:'她又小又弱,怎么也跑不了,上边又没有存货,明天马上处理!'于是,便把我扔在这里,还说动一动就捅死我。"

听到这里,我非常气愤,这是什么世道哇!到处都是拐子、骗子、歹徒、恶人,好人、穷人简直没法活呀!

我已经被卖过两次了,难道明天就这样甘心再去上当吗?不行,我要想法子找生路!

我顺着那个黑黝黝的墙壁,摸呀、摸呀,我不信这里没有窗户,只要摸到窗户,就算有了几分生路。

果然,我摸到一块木板,上面用铁丝拧着。我心里一喜,暗暗推测道:这一定是过去用来通风透气的小窗户,如今,为了窝藏拐卖的人口把窗户堵上了。

我拉了那小姑娘一把,她会意地凑过来。我俩一齐用劲,用手拧起铁丝。

不知过了多久。拧着铁丝的木板终于被启开了,有扇窗户"吱呀"一声被打开。我忙扶住窗户,轻声对她说:"快……快尿点尿……"

她不解地问:"尿尿干吗?"

我小声而焦急地说:"窗户一响就会让下头听见,要用尿做润滑油!"

小姑娘明白了我的用意,便用小手接起尿来。她已经饿了一天,费了好大劲才尿了一点儿,她把尿倒在窗轴上,那扇窗户果然不响了。

时间紧迫,不容我们多说。我用绑过我的绳子,把小姑娘绑好,让她从窗户里钻出,把她顺墙慢慢系下去,终于,她安全着地了。在夜幕中,她左拐右拐,那瘦小的身影慢慢消逝了。

我把解开的绳子提上来,用一头绑在窗棂上,一头绑在我腰里。然后,钻出窗户,慢慢顺着绳子往下溜。

当溜到半腰时,忽听"乓"地一声响,窗棂断了,我从半空里摔下来,摔得我头晕眼花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

这时,一道手电筒的光束照在我脸上,大金牙和两个女人闻声赶到。他们又把我绑架回屋里,把我狠狠毒打了一顿。第二天,便转手卖给了李家公馆,得了七百块大洋。

风流女人

在成都市簸箕街,有一座宏伟的庄园。几十间房子卧砖到顶,起脊飞檐,气派非凡。人们称它李家公馆。

这年秋初,我被卖到李家公馆,又过起了丫鬟使女般的日子。

这家人口不多,李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已七十来岁了,长得鹤发童颜、慈眉善目。老太爷
一天的三件事就是打拳、种花、养鱼;老太太的三件事就是吃斋、念佛、静养,对偌大的家业,他们从不过问。

他们有个儿子,却很少回家,成天游手好闲,在外寻花问柳,是个典型的公子哥、败家子。

李家公馆里里外外、财务大权,全落在那个像王熙凤一样的有才干的媳妇身上。这媳妇姓阎,名肖青,三十来岁。她身段苗条,相貌端庄,不搽脂而自妍,不抹粉而自美,打扮得朴素大方,活像一个女才子。

她待我情同姐妹,见面先带笑,热情地称我妹妹,我也高兴地叫她姐姐。可谁知道,她也是成都有名的人贩子,经常把买到的穷苦男女拉到外地转卖,赚了不少钱。李家公馆就是她用穷人的血肉尸骨垒起来的。李家把她当成财神奶奶,处处由她说了算。我哪里知道,我是暂时寄养在她家的牲口,一旦联系好了主顾,就要倒手转卖的。

刚到她家时,肖青跟我去照了一张合影。

我在她家住了几个月,整天吃得饱,穿得暖,也不干什么累活儿。肖青整天外出,忙忙碌碌,晚上回来就跟我睡在一张床上,妹妹长妹妹短叫得怪亲哩。

一天晚上,她喜眉笑眼地对我说:"总算给你找到出路了。你不知道,姓胡的把你卖给我,要了我七百块大洋。我要把你送回春熙妓院,起码要赚千把元。可我不能啊,能忍心把你送回虎口吗?可是,你在成都呆久了,早晚会让苏老鸨知道,所以我东跑西颠,在宝鸡给你找了个婆家。那男的除了有点拐外,没别的毛病,明天我就领你去!"

我担心地问:"那,我这里的官司哩?"

刚到李家时,我就求肖青姐为我请律师,准备了却凤仙姐的遗愿。

肖青笑笑说:"傻妹妹,你嫁了好婆家,还愁打不成官司吗?"又说,"往后在婆家吃香的、喝辣的,可别忘了来看看我!"

我被她说得心里暖烘烘的,对她充满了信赖之情。

第二天,肖青提着一只黑皮箱,我们一起赶到汽车站。这里旅客很多,十点多钟,我们才上了车。到傍晚,在绵阳暂停,我们住进德胜旅馆。

这天晚饭后,天气晴朗,月光如水。我们站在楼上的栏杆前,一边赏月,一边闲聊。

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钻出一个中年男子,穿一身笔挺的西服,笑嘻嘻地走过来,对肖青说:"李太太,近来生意如何?"

肖青忙热情回答道:"董先生,托您的福,还算混得过去!"

那个董先生把肖青叫到一边,低声说:"李太太,我有一事相求,因玩钱赔了大本,你借我两千吧!"

这惊人的数字,把我吓了一跳,只听肖青回答道:"董先生,你知道,我们出门也不容易,再说买卖还没做成。这样吧,回头我给你汇去怎样?"

那董先生顿时变了脸,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也知道老子是干什么的?别自找苦吃!"

肖青久闯江湖,也不是省油的灯,语气也硬了起来,说:"你不要讹诈我,我可没什么油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姓董的冷笑一声,一挥手道:"来人啊!"刹时,从屋里钻出两个带枪的特务,"咔嚓"一声给肖青带上手铐架走了。

我一下子慌了手脚,天啊,丢下我一人可怎么办哪!

正在不知所措,忽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姓董的。他哈哈笑着说:"姑娘,你还要你的姐姐吗?"

我气急败坏地说:"你……你快还我的姐姐!"

他招招手说:"别急,屋里来,咱们好商量!"

我跟他走进那间屋子,不料,刚一进门,他就反手把门关紧了。正在吃惊,他却像一只饿狼一样,猛扑过来,一下子把我按倒在床上,一只手堵住我的嘴,一只手去解我的腰带。还小声威胁说:"不许喊!张嘴老子就毙了你!"

我气极了,平时虽然接过不少的嫖客,却没有碰上过像这样不要脸的强盗。我不顾一切,伸手去抓他的脸,把他的脸抓破了。趁他躲闪的功夫,我放声大喊:"救命啊!"

这下子,可把姓董的激恼了,他真的从腰里掏出手枪,没敢开火,却照我阴部狠狠砸了起来。

这时,门被踢开了。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穿一身西服的男人。他严厉地说:"姓董的,你不看这是什么地方,敢这样胡闹!"

那姓董的恼羞成怒,喊道:"你他妈是干什么吃的,敢来管老子!"

那半老的男人一点也不示弱,冷冷地说:"老子就是干这个吃的,今天叫你认识认识!"说着,从衣兜里抽出一张名片。姓董的看了,顿时吓得脸色灰黄,赔着笑脸说:"呀,小子我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说着,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像夹尾巴狗一样溜了出去。

那半老的男人坐在床上,问明了我的身世,说:"今天我救人救到底,给你买张车票,送你回成都,你赶紧走吧!"

他送我出了旅馆,指给我去车站的路线,又塞给我五毛的车票钱。

我向他千恩万谢,又踏上回成都的归途。直到如今,我还经常怀念起那位没留名姓的好人。

野店的奇辱

我坐上一辆回成都的煤炭车。那车还不如现在的拖拉机,车上以烧煤炭做动力,走得很慢,"嘟、嘟、嘟"地冒着黑烟,活像个一步三喘的老太婆。坐这种车很便宜,去成都只要两角钱,车上大都是生活困苦的穷人。

煤炭车"嘟嘟嘟"地喘息着,载着三四十个穷旅客,半天功夫,也没走多少路程。

黄昏时分,汽车开到一座山腰里,只见这里有一片平坦的山地,路边盖着一溜红土坯房子,房前坐一个卖杂货的老太婆。

司机将车停下来,让人们在这里住店,说明天才能走。

老太婆领旅客们来到她的破店,这个店是她和老头子两人开的。这伙旅客都是男的,便把他们领进里面一个大屋里。

因为只有我一个女的,我被领进挨着门口店主住的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真简陋啊:墙壁被烟熏得又黑又脏,土炕上铺着一层稻草,炕边一张破桌子,桌上一盏豆油灯在黑暗中发着幽光。这就是荒山野店的全部家当了。我出身贫苦,对这样的条件便不在乎。这两天又累又饿,不一会就躺在草铺上和衣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人弄醒了。睁眼一看,四周黑洞洞的,豆油灯不知什么时候被弄灭了。有人用手捂住我的嘴,眼前明晃晃冷森森的,像是一把刀子。一个粗犷的声音道:"不准动,喊一声马上要你的命!"说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里。

我只觉围着我的有许多人,有人开始撕我的裤子。我要挣扎,但手脚被人按着,嘴被人捂着,丝毫也动不了。

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屈辱的眼泪顺着我的两颊流下来。这天晚上,我被二十多个土匪轮奸了。

黎明时分,土匪们一个个逃散了。

我想爬起来,身上像钉着木橛子,怎么也动不了。肚子只觉剜心地疼痛,经多次奋力挣扎,才勉强坐起来。再看自己的衣服、裤衩,都被强盗们撕烂了,羞耻的眼泪又挂满了我的双腮。

我虽然是个妓女,但平时自尊心极强,我永远记着凤仙姐那句话:"妓女也是人!"我敬重世上一切好人,也希望人们拿我当人,这种野兽般的侮辱,叫我实在受不了!明天,我怎能若无其事地和那些旅客一起走哇!于是,我狠狠心,决心在这里结束我的残生!

我赤着身子,像当年的仙棠姐一样,拿起自己的红裤腰带,登上破桌子,在房梁上打了个结,套在脖子里。这一切做得都很从容,只用脚一蹬,很快就失去知觉了。

当我醒来时,发现天光已亮,我正躺在炕上,面前站着那个开店的老太婆。

我以为是老太婆拉的皮条,当的内奸,便破口大骂起来,骂她开的是黑店、贼店,抢男霸女,无恶不作……

那老太婆也不和我争论,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向我诉说着自己的遭遇:

原来她一家四口,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儿媳妇,都在这里开店。

这里地处荒山,离村子很远,是土匪经常出没的地方。那年,这股土匪从山上下来,把她的儿媳轮奸致死。她儿子急了,和土匪们拼起命来,被土匪们用枪托活活打死了,剩下她和老头子,含悲忍痛,掩埋了两个血淋淋的冤鬼。

老两口也想走儿子、儿媳的路,可是,看看这两个新堆起来的坟头,逢年过节,谁又给孩子们焚香烧纸啊!所以他们才忍辱偷生,仍旧在这里开店。

我隔着窗户,顺老太婆的手指望去,只见离这不远的土坡上,果然有两个坟头,上面长满了青草,微风吹来,左右摇摆,发出凄凉悲切的声音,似乎在悼念死去的灵魂。我只觉鼻子一酸,泪水又糊住了眼睛。老太婆比我还要苦哇,天底下的苦命人真是数不胜数!我想起凤仙姐的嘱咐:要坚强地活下去,眼前的苦难不会长久,总有出头的那一天!

正在遐想,老太婆从她屋里给我找来一身儿媳妇过去穿的衣服,我感动地穿在身上,在炕下给她叩了个头。我哽咽着说:"大娘,你就只当又多了个女儿,让我留下来和你一起开店吧!"

老太婆想了想,摇摇头说:"你还是走吧,这伙土匪出没无常,你要留下来,早晚会遭到和我那媳妇一样的下场,赶紧逃命去吧!"

我仔细一想,觉得她说得非常在理,在这是非之地,我不能在老人伤口上撒盐,也不能再往自己的旧伤上再添新伤。我已经长大了,我要自己去寻求生路。我不知道今后的路是福是祸,是荣是辱,但我决心不再气馁,要学习这两位老人,挺起身板活下去!

女扮男装[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

吃过早饭,我又和旅客们爬上了煤炭车。一路上,我羞愧得不敢抬头,生怕别人投来的鄙弃的眼光,中途打尖小解时,我憋着尿不肯下车。

我心里痛苦地想:"我是一个女人,不是一条母狗,我懂得人间的羞耻,可是,这能怨我吗?人们能理解我吗?"我只觉有几十双眼睛正在厌恶地盯视着我,仿佛看透了我的五脏六腑。

傍晚,煤炭车终于到达了成都东站。总算又回到令人失望而又眷恋的老家了,我脸上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笑容。这笑容就像昙花一现只停留了片刻,又紧紧绷起来。是啊,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回到生长十几年的成都,哪里又是我的家哟!

我正木呆呆的东瞅西看,忽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上,回头一看,我惊奇地咧嘴笑了。

肖青姐,莫非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好奇地向她问这问那,问她是怎样被放出来的。她闭口不谈这些,把话支开,问道:"你还没吃饭吧?走,我领你吃点去!"

她仍旧提着那只黑皮箱,领我到车站饭馆里,要了两碗鸡丝面。她一边看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压低声音对我说:"妹妹,你可不能再出头露面啦!"

我吃惊地问:"姐姐,又出了什么事吗?"

她看看四下无人,依然用低沉的口气说:"今天,我刚一进家,婆婆就对我说,苏老鸨到咱家找你来啦,她说,她要把你揪回去,非千刀万剐不可。我那婆婆心慈面善,饭也没让我吃饱,就让我来东站找你,恐怕你再出头露面,被苏老鸨逮了去!"

听了这话,我眼前又浮起仙鹤、凤仙姐惨死的情景,不由有些后怕。想起我最近一连串的不幸遭遇,又感到分外悲伤。现在,我没有一个亲人,只有这位好心的姐姐能分担我的忧愁了。于是,我像一个离娘的孩子,哭着向她叙说了昨天遭受的不幸,她静静地听着,不时同情地唉声叹气。

吃完饭,她把我拉到一个背静的地方,关心地问:"你打算怎么办啊?"

我为难了,只好如实回答:"不知道!"

她更加关切地说:"妹妹,反正这里不能再呆了。姐姐早替你想好了,还是按咱原来的计划办。出门在外,女人可是惹祸的根苗,要想少惹麻烦,只有学唱戏的,来个女扮男装。"

我觉得她这想法出人意外,确实有点刁钻儿,便说:"好是好,到哪弄衣裳去啊?"

肖青也不答应,把手里那只黑皮箱放倒,一摁皮箱上的白铁叶子,"啪"地一声,皮箱自动打开了,里面露出一身半新不旧的男人衣服和一个礼帽、一双皮鞋。

我觉得这事既好奇又好笑,更佩服肖青姐的精明能干,什么古怪道道都能想得出来。当时我可没有那么多心眼子,往更深的一层去想她这么做的用意。

肖青一本正经地说:"妹妹,你穿上这身衣裳,谁还能认出你,就是苏老鸨站在你跟前,恐怕也会走眼的。"

说罢,她看看远处,忙催我换衣服。

在她的帮助下,我麻利地将衣服穿在身上。

肖青从上到下,前后左右看看我,说:"嗬,真漂亮,你若真是个男子,我非嫁给你不可。"她那讨好的玩笑话,说得我得意地笑了。

她又嘱咐我,以后在路上就母子相称,叫我少说话,千万不要露出马脚。

1946年农历十月二十八日清晨四点多钟,我们再一次告别成都,乘上了开往宝鸡的汽车。

在路上三四天的功夫,我受的是又一份活罪,几十个人坐在一个敞篷车厢里,像个哑巴一样,不能轻易张口说话。最难的是要节食节水,防止憋不住大小便,被人看出破绽。几天功夫,由于不敢喝水,我的嘴唇都干裂暴皮了。

这天九点钟左右,我们终于来到了宝鸡。我站在宝鸡的一条东西大街上,一切都觉得新鲜而陌生。这里的气候比成都冷,街上也不如成都热闹,来往行人说话咭咭呱呱,我听着似懂非懂。他们身上的穿戴也跟我们四川不一样,头上光秃秃的,不像我们那里的人头上缠着像锅盖似的一圈布。

我正东张西望,忽然被肖青拉了一把,她故意大声说:"孩子,咱们肚子饿了,找个地方,放开肚皮,好好吃一顿吧!"

我一听可高兴了,心想:"总算熬出来了,跟肖青姐好好吃一顿,然后她领我到婆家去,脱下男装,换上女装。嘻,还许让我换身新衣,接着办喜事哩!"我美滋滋地想着,脚步不由加快了。

走了一程,来到一座装潢非常漂亮的三层楼的旅店饭馆,肖青停住脚,指着门口高悬的一块黑底烫金牌匾,高兴地对我说:"孩子,看见了吧,这是苏州大饭馆。苏州风味可好啦,比咱四川的担担面好吃多啦。走,我领你进去解解馋!"

我嗓子眼里像有只馋虫往外钻,紧跟着她走进饭馆。万没想到,这个文雅可亲、说话先带笑的肖青姐,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更大的人贩子。从此以后,我又被她推进了另一个火坑!

两个老鸨

1946年农历十一月初一的上午,我和肖青走进宝鸡东西大街路北的苏州大饭馆里。肖青领我上了二楼,也不打听,径直来到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布置得干净清雅,桌椅板凳俱全,床上铺着印花的太平洋单子,被子叠得有角有棱,用毛巾被遮盖得整整齐齐。我正出神地打量着,只听身后门响,肖青姐关上门出去了。我只当她去叫饭了,也未介意。

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肖青姐进来。我有点着急了,便想开门去看,可是拉拉门子,纹丝不动,原来外边已上了锁。我心里开始疑惑起来,肖青姐啊,你干嘛要把我锁上哩,难道还怕我跑掉吗!

正在疑惑间,这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和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我心里才又踏实了,那股孩子的顽皮劲又来了。心里说:肖青姐,你关了我一会儿,我要吓你一跳,然后再跟你算帐!

开门的声音刚刚停止,我忽然把门猛地往怀里一拉,外边的人恰好也正要往里推门,她站脚不稳,一个前扑扑在我身上,我正仰着身子往后拉,借着惯性,我们一起摔倒了,我被来人压在身下。

我抬头一看,不由愣住了。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瘦窄的脸盘,黝黑的皮色,鼻子四周有许多密密麻麻的雀斑,头上梳一个烧饼大小的圆髻儿,上身穿短蓝布棉袄,下身穿黑布棉裤,绑着裤腿儿。她伸手把我拉起来,拍打拍打身上,自我介绍说:"我叫高步华,是中州照相馆的内掌柜。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

我觉得奇怪,问:"怎么,照相馆也收女儿?"

高步华笑笑说:"我们名为照相馆,实际和你们干的那勾当是一样的。"

啊,我一下子明白了。脑袋"嗡"的一下子,颓然坐在床上,差一点晕倒。几年的苦,几年的恨,一古脑涌上来,张婆把我骗卖进妓院,仙鹤、凤仙姐惨遭毒害,旧仇未报,新仇又来。我只说肖青是个好心的姐姐,谁想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比那表面凶狠的恶狼更阴毒,我刚逃出妓院几个月,又遭到她的暗算,再陷娼门。天哪,我的命怎么这样苦!

我一肚子冤屈没处诉,便冲这个高步华撒赖:"我可不认识你,谁知你是老几?快叫肖青来,我们当面交涉,不然,我说什么也不答应!"

高步华苦笑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张契约,还有撕下的半张照片,在我面前晃了晃说:"唉,生米已做成熟饭啦,她早拿你的照片和我们达成协议,拿走一千五百块大洋,这回恐怕早坐回成都的车走了!"

正说着,从门外又走进一个中年男人,白净的脸上有一对小眼睛,虽然眼眼不大,又是单眼皮,却炯炯有神。他上身穿件黑绸子对襟棉袄,下身的棉裤也扎着裤腿。他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开了两排大门牙,满意地微微点头。

高步华忙向我介绍:"这是你的爸爸田长三老板。"

我只认准一条理,说:"你们快叫肖青来,我要跟她交涉,这地方反正我不能呆!"

田长三一听,立时火了,小眼一瞪,那双浓眉毛立楞起来,咆哮着说:"我们花这么多钱买了你,往后你就是我们的人啦,别他妈不依好,快跟我们走!"

高步华好说歹说地把他推走,关上门说:"他就是这个炮杖子脾气,你刚来,不要当回事。在中州照相馆二里长的街上,谁不知道俺高步华待闺女好。咱小门小户,花一千多块钱买你不容易,要真逼你还钱你恐怕还不起,还是跟我们走吧!"

我这个人从小养成了宁折不弯、服软不服硬的脾气,看这个女人说话细声慢气,态度和善,先有几分不忍。再一想,自己早已陷入娼门,如今两手空空,除了卖身还能干什么呢!唉,合合眼,继续受这份洋罪吧!想到这,我只好点点头。

我心里终究盛着一笔没有偿还的债务:凤仙、仙鹤姐啊,原谅你们无知的小妹吧,我年小不懂事,几次上当受骗,以至惹祸烧身错过了给你们申冤报仇的机会。有朝一日,我跳出火坑,一定要为你们报仇雪恨,最知心的姐姐们呀,请你们耐心等一等,等一等吧!

不爱说话的鲁秀珍,不知怎么,打开了话匣子:"儿呀,孩子他爹走了这么久了,你不想他吗?俺俩平时净打架,我跟他没啥感情,再说我身边有两个孩子,我把爱都用在孩子身上啦。你们就不同啦,你像一朵鲜花,开得正旺。我看得出来,你们的感情又这样好,能不思念吗?所以,今日妈特意准备了点酒菜,咱娘俩来个促膝谈心,开心解闷!"

鲁秀珍的一番话,说得弟弟惭愧地低下了头。她多么感激这个女人的宽厚啊!

鲁秀珍斟满能容一两的大酒杯,放到弟弟面前,劝道:"儿呀,你要一饮而尽,那才是瞧得起我,才是我的好女儿!"

宝鸡人不如成都人能喝,弟弟更不大喝酒,可她不能扫了主人的面子,一咬牙,一仰脖喝了下去。

一杯下去,弟弟只觉晕晕乎乎,忘记了心中的愁闷。鲁秀珍想方想法,倒一杯换一个词儿,劝弟弟喝干。弟弟被灌得没了主意,后来是倒一杯喝一杯,不一会,一瓶白酒便都灌进肚里了。

弟弟头一回喝这么多酒,酒到了她的肚里,烧得实在难受。她想吐,又吐不出来。她想喝点水,以减轻痛苦,可往起一立,身子却不能做主,只觉头重脚轻,站起好几次,又都摔倒了。看那屋子,像风车轱辘似的,天旋地转。

鲁秀珍见她喝多了,心里暗喜,故意拖住她,一个劲地摇晃。她知道,喝酒多的人越摇晃得厉害,越醉得沉重。她像哄孩子一样,嘴里哄劝着说:"快躺在床上歇歇,妈给你倒水喝,今晚妈不走啦,在这伺候你一宿!"

她把床上的褥子掀开,把弟弟架在硬板床上,让弟弟斜躺在扁枕上,给她脱去脚上的黑棉皮鞋,解去衣服上的纽扣,脱下丝棉长袍,最后只剩下红裤衩了,鲁秀珍稍一犹豫,又把红裤衩也扒了下来。她抬起弟弟的左腕,看看那只小坤表,已是凌晨三点多了。

她看着瘫在床上、两眼紧闭、烂醉如泥的弟弟,假意喊了几声:"弟弟,弟弟,水来了!"

此时的弟弟,真像一条死狗一样,呼噜呼噜打起了鼾声。

鲁秀珍这才得意地干笑了几声,瞪着仇恨的眼睛。她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今晚,最没出息的女人,也舍命拿出最毒的一招了。

她迅速地弯下腰,伸出右手,把右腿的绿绒裤往上一翻,露出缠在腿肚子上的黑色绒腿带,腿带上插着一样东西,露着三四寸长的木柄。她把柄往出一拔,只见在电灯下寒光闪闪,原来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她想起了积闷数月的冤仇,想起了丈夫对她的欺凌,想起了弟弟得势的后患,到了此时,女人的心最毒最硬了,她什么都不顾了,扯起了弟弟的一只腿,往床外拽,半拉屁股悬在床沿外面,弟弟的双腿撇开了。她咬紧牙关,照准弟弟的阴门,一刀子扎了进去,只露出那只匕首柄。

这下子,疼得弟弟"哎哟"一声怪叫,酒也醒了,眼也睁开了。当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时,猛地欠起上身,要去抓鲁秀珍。

鲁秀珍抓住匕首柄,猛地把匕首往外一拔,往后一跳,那血像水似地喷出几尺远。弟弟向前一扑身子,扑了个空,"咕咚"一下子倒在砖地上。只三五分钟功夫,便断气了,鲜血流了满地。

鲁秀珍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劲,连夜把弟弟拖出去扔进山沟里。又揩净血迹,埋掉杀人证据,干得神不知鬼不觉。

过了些天,石美生果然买了个漂亮姑娘回来。鲁秀珍假说弟弟不守本分跟野汉子逃跑了。石美生又有了漂亮姑娘顶缸,只当丢了几百块钱,也就不再追究了。

裸体照相(图)

民初北京妓女香国痴人
宝鸡妓院与成都相比,有许多不同的规矩。在成都,除了"端盘子",还有"出条子",宝鸡就不同了。这里人们喝酒少,排场小,一般都是"端盘子",很少"出条子"。

这里的嫖客留宿叫"喝稀饭";睡前还要在桌上摆好大米稀饭汤,中间是一瓶酒、四碟菜。两荤两素,一般是宝鸡特产白水鸭子、手扒羊肉、炒鸡蛋、松花蛋,供客人夜里"加料儿"。

在成都梳头,一开张就接了那又老又丑的怪物,我多会想起这事就觉得反胃。所以这次开张,我提出一个条件,要选一个长得比较漂亮的嫖客,以此抬高自己的身价,熨平昔日失去处女童贞时的创伤,他们爽快地答应了。

这天傍晚,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他头戴礼帽,脸上架着墨镜,嘴上蒙着口罩,穿着漂亮时髦。虽然捂得严严实实,但一瞧就能看出他是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儿。见了这个理想中人,我先有几分欢喜。

这青年也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我。这时,田长三从屋里走出来,忙殷勤地往屋里邀请。那青年大大方方跟老板进了屋子,掏了一迭钱说:"今晚我要在这里喝稀饭,这姑娘我包了!"

田长三拿起票子一捻,见是四张十元的金洋券,脸上马上堆满了笑。原来,当时现大洋昂贵,票子贬值,宝鸡的妓院条件差,收费低,嫖客住宿每宿二十元金洋券,这青年财大气粗,一下子就多掏了一倍的钱。田老板显得更殷勤了,忙和高步华准备好酒好菜。

这天晚上,夜深人静,金壳表的时针已指向十二点。桌上的稀饭没动一筷子,那青年却静静地坐在桌前,笑吟吟地打量着我。

在成都,我接待过各种各样的客人。今天在宝鸡却是第一次,面对这个美男子,我像新媳妇入洞房一样,有点异样的感觉。见时间已晚,我插上隔山的屋门,蒙上火盆,暖好被窝,做好了睡前准备。又撤出床下的大瓷澡盆,注上热水,把手一招,温柔地说:"先生,请脱衣洗澡吧!"

原来,妓院的妓女、嫖客睡前都要洗澡,这是人所共知的规矩。当时,妓院梅毒病流行,妓女、嫖客都对这种传染病怕得要命,所以特别注意性的卫生。不管酷暑严寒,只要有客人留宿,妓女要在睡前为客人洗澡,妓女自己也要清洗。中间每行房一次,都要下床洗一次。

我催促了两次,见那青年照常坐着不动。经我再三催促,他这才摘下墨镜、口罩,又掀开礼帽,啊,眼前的男人,蓦地变成了一个长头发、大眼睛、蛮漂亮的女人。

我感到受了玩弄,顿时恼怒起来:女人逛妓院,这不是故意开玩笑,丢我的人吗?叫人知道了说我接不到男人,接了个女的,我还算什么"红姑娘"!

我刚要发火,却见那女人笑嘻嘻地说:"小妹妹,你不要吭声,我是搞新闻的,我掏钱,要宣传你,这是一笔多上算的买卖呀!"

我不懂什么是新闻,便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到这来干什么?"

那女人从兜里掏出一个蓝本本,晃了晃说:"我是中央社记者,今晚要为你拍一些内部片!"说着,又从一个皮兜里掏出一架小型照相机,拉开机头,在机身上安了个长方型的闪光灯。

我知道记者不是一般人,得罪不起,便问:"你要照什么呀,怎么不白天照呢?"

记者笑笑说:"这是特邀的稿子,拍裸体片,只能晚上照!"

我不解地问:"拍这有什么用?"

女记者郑重其事地说:"这可是一项政治任务,拍好专门供党国要员们看。这些人玩女人,看内部电影都腻了,还要欣赏一般人见不到的东西!"

我心里突然闪了个亮:怪不得妓院越办越红火,闹半天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这时,又听那女记者说:"好了,现在我当导演,你按我说的样子做各种动作!"

她让我拨旺火盆,脱光衣裳。人家花了大钱,我只好任人摆布。

她先让我在瓷盆里洗个温水澡儿,镜头对准前身,还要跷起一只大腿,"咔嚓"一照,这一招叫"仙女洗澡"。

她又从屋角拿过一个衣架,衣架有一人多高,拳头粗细,她叫我脑袋冲下,双脚倒挂在衣架上,并在地上摆了一盘苹果,这一招叫"猿猴吃果"。

还有一个样式叫"马鞍桥",让我在床上握腰儿,身子像一座拱桥,她对好镜头,对准阴部拍了一张。

更刁钻的是叫我在两个奶子上抹上胭脂,像两个红了尖的蜜桃,让我挺胸凹肚,镁光灯一闪,这一招叫"麻姑献寿"。

半宿功夫,她拍了几十张各种名目的裸体照片。过去这么多年了,名目我也记不清了。起先,我冻得直打冷战,折腾久了,身上却觉得汗津津的。

那女记者打个哈欠,仍不满足地说:"可惜咱们都是女的,我要是男嫖客,拍点行房的样式,更叫座了!唉,等以后再补吧!"

我慢慢穿着衣服,一声不吭,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羞耻感、屈辱感,就像当年接待美国兵时的心情一样。

侠义救姐妹

在宝鸡,警察局的权力是非常大的,他们常以查户口、清案犯为名,对妓女们滥使淫威。他们和蛮不讲理、横行霸道的"丘八",是柳条子串小鱼儿--一类货。

一天晚上,我正在屋里待客,忽听外面有人喊了一声:"打帘子啊,查夜的来啦!"

这一喊,各家就都明白:是警察局又来清查了。于是一家家都把白门帘高高挑起来,露
出一个个粉红色的门框。老鸨们领着自己的姑娘,低着头,恭恭敬敬站在门前,就像听候审问一样,二百来个老鸨,三百多个妓女,在二里长的小街上长长地站满两行,胆小的妓女像老鼠见了猫,腿一个劲发抖。从门外走进十来个穿警服、戴大沿帽的警察,他们大摇大摆地在街道中间走着。有的一边装模作样地看看门口的照片,再仔细看看面前的妓女,活像怕妓院变戏法掺假似的。他们一路走马看花,碰上好看的,就要停下来多看一会儿。

一个四十多岁的细高个子警官,迈着两条长腿,领着警察走在前面。走到对门的钱家,就站住不走了,不错眼珠地盯视着钱九红。

九红低着头站在门口,她那乌黑的烫发上,插着五颜六色的绸制的假花。眉毛修饰的像空中悬挂的月牙儿,一双大眼睛特别有神,薄嘴唇一笑,白嫩的脸蛋上就泛起两个酒窝。她穿着红花薄棉袄,大红毛裤,领子前还别着一支红宝石蝴蝶。这副长相和打扮,真不愧是一条街头号的红姑娘。

高个子警官死死盯着九红,像要把她看化似的,这一定是被她的美貌惊呆了。他在想什么呢?后来,我才从高步华嘴里知道了过去的情况:

这个警官是宝鸡警察分局的刘局长,他曾几次化装成商人到钱家来逛九红,九红客人多,也没认出他是局长,叫他吃了几次闭门羹,他怀恨在心,这夜以查夜为名,是专门找碴来了。要在别的时候,他见到这个漂亮的红姑娘早已骨酥肉麻了,可今晚,他带着一肚子气,怒冲冲地盯着这个没到口的猎物,气哼哼地想:"钱九红,你也有低头的时候,今天老子非要煞煞你的傲气不可!"

九红低着头,不敢正眼瞧这个盛气凌人的局长,当然也认不出他就是过去没被接待的商人了,她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忙把眼睛闭上了。

这下刘局长可找到借口了,他大声呵斥起来:"好哇,老子查夜来啦,你他娘的头不抬,眼不睁,敢蔑视老子,今天就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

说着,伸出两只大手,"拍、拍"左右开弓,接连打了九红几个耳光。立刻间,九红的脸被打得红肿起来,嘴角淌出了鲜血。

他又一把揪住九红的头发,往怀里一拽,大喝一声:"跪下!"九红被拽得跟头趔趄地跪下了。他还不解气,又冲跪在地上、披头散发的九红拳打脚踢起来。

看着自己的姐妹无辜地遭受毒打,我在后面气得咬牙切齿。在成都妓院,我为屈死的老汉咬过冯局长,凤仙姐为给仙鹤姐报仇命丧黄泉,那是多么深厚的姐妹情义呀!今天,看着这位姐姐在眼皮底下挨打,我能袖手旁观吗?我不知道这个穿老虎皮的霸王是什么人,管他哩,就是真老虎我也要拔他几根须哩!

想到这,我悄悄往前迈了两步,来到那警官身后,照他的脊梁猛地一推,只听"扑通"一声,这小子站脚不稳,往前一栽,恰好栽到那粉红色的门框上,天灵盖上被碰得起了个大包。

我正庆幸得手,不想身后窜上一个人,照我的脸"乒、乓"就是两巴掌,又一脚把我踹倒在地。我抬头一看,是老鸨子田长三,他那张白脸气得都歪了,冲我一顿臭骂。

那个刘局长爬了起来,仔细看了我几眼,走上去,冲我狠狠踹了几脚,对田长三冷笑几声道:"这是你家的姑娘吧,我怎么从没见过?"

田长三像兔子见了老鹰,支支吾吾地点头哈腰,连说:"是,是,是新来的!"

刘局长大声喊:"好哇,你添人不报,敢窝藏凶手,来人哪!"

话刚落音,一旁跑上来一个警察,从腰里抽出盒子,又从兜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手铐等着局长下令。

刘局长怒冲冲地发令:"把她俩都铐上,给我带走!"

一看这架式,我急了,赶紧爬起来,跪到中间说:"这事是我干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刘局长迟疑了一下,接着下令道:"那……那先把这小婊子铐起来。"

"咔嚓"一声,我被带上了手铐。

一条街的姐妹们,眼见我为打抱不平,闯了这么大祸,有佩服的,有担心的,有同情的,有害怕的,都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为我说情。

刘局长见乱了营,他们被围在当中,更加气急败坏,他掏出手枪,冲天上"叭、叭"放了两枪,高声喊:"快闪开,不然就要抓带头闹事的了!"警察们一个个耀武扬威,分开众人,带我走出包围圈。

刘局长又回头喊:"谁是她的老鸨子,跟着走一趟吧!"

这时,高步华从人群里赶出来说:"我……我就是!"她抱怨地看了我两眼,和我并肩跟在警察们后头慢慢走去。

监狱的冤魂

两年多的妓院生活,使我像井底的青蛙,没见过外面的天日。妓院的生活就像人间地狱,那么,国民党统治下的监狱生活又是怎样呢?我揣着一颗跳荡不安的心,随警察来到警察局的监狱。

有个矮胖子警察接管了我们,他大概是狱官吧,领我们来到里院的监狱。在黑的狱门前,他打开三节手电筒,借着电光,我看见狱门是用胳膊粗的圆木做成的木栅栏,打开木门,
只见这间屋里的土地上铺着一领席子,上面靠北墙坐着六七个犯人,男女老少,什么样的都有。南面低洼的墙根里,是结了冰的屎尿,看着让人恶心。

高步华站在前头,正木呆呆地往里看,只见那警察在后面扬起一脚,冷不防照她的屁股一踹,说声:"滚下去!"高步华的身子便被踹得摔倒在人堆里,不知是疼是吓,她失声地"哎哟"了一声。

矮胖子警察又给我打开手铐,转到我身后去,我知道警察也要给我使这一手了,当他的脚眼看踢到我的屁股时,我使出学武生时的一手,忽然来了个"抢背",一个跟头打进去。那警察一愣,骂了声:"便宜了你这小婊子!"便锁上了狱门。

临走,他又在门口训了几句话:"都他妈老老实实给我睡,谁要吵闹,老子回来收拾你们!"说完,跑到门房里睡觉去了。

这间牢房又冷又潮,人们都坐在北墙根的高处休息,因为人多,一个挨一个显得很拥挤。我就让高步华坐在北面。南面成了厕所,我只好坐在迎风的栅栏门前。

半夜里,我冻得浑身发抖,怎么也睡不着。就见一个人从北墙根走到南墙根,站着"哗啦哗啦"尿起泡来,我心里又悲凉又好笑,人到了这个地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这里成了男女公用厕所。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惊动了对面的高步华,原来,她也一直没有睡着,她小声地喊起我来。

我走过去,问她要干什么。她抽抽噎噎地说:"我冻得心里老是打颤,怎么办呢?"

我为难了,老鸨娘啊,你哪受过我们穷人这般苦哟。你坐里面,穿得又厚,和别的犯人挤在一起,你还说冷得受不了,那我这穿薄棉袄、坐在门口的小姑娘又该怎样呢?

可转念一想,人家老鸨娘也是为我蹲的监狱,尽管她是无可奈何,但看她的人品,比成都的胖女人可强多啦。她现在和我同样处在难处,我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对她生起强烈的同情心。

我真诚地对她说:"把我的棉袄脱给你穿吧!"

她忙拒绝道:"不,不,你还不如我穿得厚哩!"

怎么办呢?我忽然想出一个主意。这时,也不管什么老鸨尊严、母女关系了。我伸开两臂,紧靠着她,把她抱在怀里,帮她暖着身子。

高步华不知是受了感动,还是想起她那温暖舒适的家,忽然浑身颤动着哭起来。

她这一哭,惊动了同屋的那几个人。原来,大家都没有睡着,哭声引起了我们的伤心事。常言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们像得了传染病,也都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一哭不要紧,惊醒了睡在门房的那个狱官。他背着一杆长枪,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打开手电,开开了狱门。他用手电往人们脸上一照见人人都有泪迹,可气火了,骂道:"他娘的,你们不睡,还不叫老子睡?好,老子现在就来教训教训你们!"

他走进牢房,从头开始,挨着个儿在每人的脸蛋上赏了两记耳光,说也奇怪,这一震唬,谁也不敢哭了。

打完了,骂完了,警察这才满意地往回走,准备锁上牢门继续去睡觉。

这时,在他身后,传出一声轻微地骂声:"黄狗子,看你们横行到几时!"

没想到,这小子耳朵猴尖,他听到骂声,立即回过身来,扭亮了电筒,在每个人脸上仔细查看。

电光照到一个满头白发、约有七十多岁的老太婆脸上,那老太婆怒目而视,一张干瘪的嘴嘟嘟囔囔。矮个子警察走上前,厉声逼问:"老杂种,刚才是不是你骂的?!"

老太婆一点也不示弱,大声说:"是我骂的又怎样?你们太不讲理了,我老婆子无依无靠,在街上卖点烟卷,你们局长整天地拿我的烟,也不给钱,我找他要帐,他就把我关在这里,你们也太横行霸道了,还有没有一点天地良心?"

那警察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看你这老东西是活得不耐烦了,别说骂我们局长,就是骂老子我,我也不依,这会我也醒了盹了,就先来教训教训你!"

他从肩上摘下大枪,用枪托狠狠向老太婆的胸脯砸去。老太婆真够硬朗的,骂得更厉害啦。那小子更加凶狠地猛砸,他砸一下,老太婆骂一句。当砸到五六下时,那老太婆忽然"哇"地一声,吐了几口鲜血,扑倒在地上不动了。

我真想再窜上去,把这小子痛打一顿。高步华似乎察觉了我的念头,紧紧拽住了我的衣角。转念一想,昨天刚为抱不平闯了一场祸,要再闹,就更给高步华找麻烦了,这才强忍着气没有动窝。

这小子用手电照照,见这个又老又弱的老婆婆真的被他打死了,更加蛮横地向我们道:"看见了没有,谁再闹事,和她一样的下场!"

看看大家没有反应,他这才攥住老太婆的一只脚脖子,把死尸倒拖出狱门。

这横行不法,草菅人命的事,出在国民党统治的监狱里,简直是家常便饭,根本无人过问。

一个女"共匪"

我们艰难地在狱中度过了二十多天。我从小吃惯了苦,还受得下去,过惯了舒适日子的高步华,却经受不了这个折磨。她天天偷偷哭泣,眼睛哭肿了,头发蓬乱了,那张长脸变得更加瘦长。

一天中午,牢房的男女正蹲在那里长吁短叹,忽听那个矮胖狱官来开狱门,他打开门,走进牢里,出人意料地挂着笑脸对大家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除了田老板娘和她的女儿
,其余的统统释放,现在马上就走!"

人们像关久了的鸟儿,一旦被打开笼子,一时却不知怎么办好。迟疑了一会,这才且惊且喜,一个个爬起身走出监狱。

高步华的脸吓得焦黄,痴呆呆地看着狱官。

那狱官轻轻地推了推高步华,笑着说:"看把你吓的,这里也不叫你们住了,你要高升啦,我们局长专门嘱咐,叫你们母女俩到外边站岗的门房里去住呢!"

后来我才知道,这座牢房是临时关押犯人的地方。这些所谓犯人,都是像那个被打死的老太婆一样,是无辜的老百姓。他们为一点小事触犯了警察局,便被关押在这里。他们在这里受苦受难,家属还要自认倒霉,想方设法来贿赂警方。等关押一阵,警察局便给个面子放出来。我们刚一进监狱,田长三便给刘局长送了五百多块钱,求他放人。刘局长见逮住了大鱼,哪肯轻易放手?后来,田长三又暗地许给刘局长两根金条,刘局长才就坡下驴,但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要等夜间田家送来金条才肯放人。

我们跟着狱官来到门房,这里虽然也不宽绰,但干燥而温暖,干干净净的小屋里,有一张条桌和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

狱官给我们打了一盆洗脸水,这二十多天里,我们还是头回洗脸,等我们洗过脸一看,脸盆里成了泥汤了。

这时,又一个警察一手提着一把暖壶,一手提着一串饭盒走进屋,对我们说:"刘局长特别关照,叫你们吃饱吃好,很快就要放你们出去!"

他们把饭盒、暖壶放在条桌上,然后出去了。我和高步华忙把那些饭盒统统打开一看,饭盒里有白生生的大米饭、苏州红烧狮子头、肉丸子、炖鸡蛋、红烧肉、清炖鸡、肉丝炒白菜,摆在条桌上,真像摆了一桌筵席。呵,我们好久没有吃上这样的东西,二话没说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饭后,高步华带着一身疲倦,斜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无聊地坐在一边,也想靠床休息一会。这时,只见那狱官从外面领进一个人。这是个约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妇女,一张白嫩嫩的圆脸,显得文静端庄,苗条的身上穿一件蓝花旗袍,白嫩的手腕上套着明晃晃的手铐。她不像高步华那样愁容满面,也不像我那样天真幼稚,她那平静深沉的脸上,充满了成熟老练的表情。看她的穿扮,倒像是阔人家的小姐、太太。

狱官领她来到空了的牢门口,又如法炮制,一脚把她踹进牢里,锁上了牢门。

我和衣靠在床上,不久,就和高步华一起进入梦中。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哗啦、哗啦"的铁链声把我惊醒,睁眼一看院里,月亮已挂上南天,照得满院清辉。啊,已经半宿了。矮个子狱官正领那女的从牢门里走出来,她的脚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带上了沉重的脚镣,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当走过门房时,又上来一个警察,他们一起把那个女的架进隔壁的审刑室里,不一会,那屋里就传出一阵"劈劈啪啪"的皮鞭的抽打声,又过了一会,传来一股烤肉的糊臭味儿。奇怪的是,却没听到那女人一声呻吟。

过了好半天,我从窗户里看见那两个警察架着一个人慢慢走过来。近了,再仔细一看,天哪,这还是那个女人吗?只见她披头散发,脸肿得像个冬瓜,一脸血污,鼻孔和嘴角还在淌血,身上的衣服,已经破成一条条的布絮,一双腿已经不能迈步行走了。两个警察架着她,半拖半拉地往里走。来到狱门口,女人被两个警察放倒,他们每人抓住女人的一只手和一只脚,喊声"一、二、三","咕咚"一声扔进牢里。又重新上了锁,便不知躲到什么地方睡觉去了。

夜深人静,冷风刺骨,我再也睡不着了。少女的好奇心驱使我轻轻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院里,来到监狱门口,我对准狱门,轻轻呼唤:"喂,太太,你喝水吗?"

那女人听见声音,把身子用力往上欠了欠,张嘴想说什么,嘴角又涌出了殷红的血。

怕她发生误会,我进一步解释说:"我也是关在这里的女犯。你犯了什么案子,是杀人还是放火,他们干嘛这样折磨你?"

那女子也不去擦嘴上的血,冷笑一声说:"我既没杀人,也没放火,我干的是一件神圣的事业,这伙反动派,他们吊起来毒打我,用竹楔楔我的手指,让我跪在烧红的铁棍上,我都不吭一声。硬的不行,他们又来软的,想用金条收买我,我头可断,血可流,决不能出卖同志!小妹妹,你等着,迟早有一天这里会解放的!"

这时,只听门房里传来轻轻地呼唤声,高步华喊我去给她倒水。

刚走回屋子,高步华从床上一哧溜下了地,抓住我的手,铁青着脸说:"小姑奶奶,你别给我闯祸了,再闹可就要了我的命啦。政府正抓共产党,她一定是共产党的政治犯。我们躲还躲不过来哩,你还去招惹她,要被警察发觉了,我们猴年马月也出不去了。"

第二天,我们刚吃过早饭,忽见从外面走进一个高个子警察,他冲我们一抱拳,嘻嘻一笑说:"恭喜了,今天就放你们回家!"

我们高兴地走出警察局的大门,没走不远,又听后面人声嘈杂,扭头一看,我俩都惊愕地站住了。

一队警察正押着那个女政治犯走在街心,她被五花大绑,身后插着处决的姓名牌子,铁镣在她身下"哗哗"作响,她脸上却挂着微微的笑容。

走到街心,她忽然冲着那围观的人山人海,放声高呼起来:"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

那些警察被这喊声吓得惊慌失措,他们没有防备这一招,情急之下,就用枪托狠狠砸那女人的腮帮子。一直把她两腮和嘴唇砸烂了再也喊不出来为止。

我怀着满腔悲愤和同情,跟高步华返回中州照相馆。刚到大门口,就听到"劈劈啪啪"的响声。只见一条街的一百多家妓院的老鸨、妓女聚集在临街的门口,正在迎接我们。

田长三两口子见面,悲喜交集。可当他把眼睛转向我时,眼里冒出火来,上来"乒乒乓乓"痛打了我一顿,九红和钱老鸨过来,好话说了一大箩,这才住了手。

我含着眼泪和高步华在中间走着,一百多个老鸨儿前呼后拥围着我们,她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支火把,攥着一束黄纸,嘴里念念有词:"烧晦气,烧晦气喽,晦气祸事赶出去,金银财宝迎进来!"前面,男老板们则擎着竹杆,"劈劈啪啪"燃放鞭炮,一条街闹得开了锅。原来,这也是宝鸡的一个风俗,遇上倒霉的事,人们就烧纸放炮,驱妖赶邪,求神仙保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奇怪的商人

从监狱里回来,我一照镜子,发现脸上黄了,身上瘦了,身体变得很虚弱。在我的再三央求下,田长三答应我只端盘子不留客,等恢复好再说。

1946年农历腊月初三,是我一生永远难忘的一天。出狱已经十来天啦,我的脸色又恢复了过去的红润。这天早上,田长三夫妻和我在外间屋里吃饭,高步华忽然望着我,满脸含笑地问:"儿啊,你来了已有一个多月了,爹妈待你怎样呀?"

我发自内心地说:"你们确实待我不错……"后一句想说"比成都强多了",却又咽了回去。

高步华继续笑着说:"那么,你又拿什么补报我们呢?眼看过年啦!……"

这句话不言自明,意思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该接客了。柔中有刚的高步华呀,真会转弯抹角。我虽然年小,却很讲娼门的义气,人家待我不错,我也不能再拖了。便说:"我知道妈妈的意思,快过年了,家里花销也大,这样吧,你跟我烫烫头,今晚我就开始留客!"几句话,说得两口子都乐了。

晚上,二里长的街上,木电杆子上的路灯全亮了,妓女们站在门前的街上,浪声说笑,追逐客人。

一条街接客的规矩也自不同,有时一伙客人来到一家屋里,老鸨们一声招呼,妓女们便围聚在这家门前,让这屋的客人各自挑选,然后再领进自己屋去。因这里街道窄,门面小,像九红这样的红姑娘,一天要端几十个盘子,自己屋里盛不开,就借住在没有生意的妓女的屋子,然后向饭店的堂倌一样,在几个屋里轮番周旋,招待客人。

我在街上等了一会,见"狼多肉少",便返回屋里,自己玩起扑克牌来。这时,忽听外面高步华喊:"五号屋,见客啦--"

我出门一看,见姐妹们都潮水般地涌向大门边的五号屋前,霎时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她们都等着屋里的客人挑选,这里同成都一样,接不到客人,是要挨老鸨的打骂的。

可是,等了一会,见她们一个个如秋霜打了的秧叶,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我和九红、晚玉站在一块儿,九红不愁没有客人,晚玉还小,又没梳头,我呢,刚刚开始,所以觉得接不接无所谓,见人们都走了,也便扭过身,要往回走。

这时,只见屋内有人喊道:"你们三个站住!"

听声音我觉得很奇怪,怎么像是女人的喊声啊!我往里一看,却见屋里有二三十个人,都是男的。

我摆出在成都接客的风度,像风摆柳一样往前走了几步,柔声细语地问:"请问诸位,谁端我的盘子呀?"

话音刚落,从人群里闪出一个男子来。他一身商人打扮,头上戴一顶崭新的蓝色礼帽,礼帽遮掩着他的整个前额和眉毛,鼻梁上架着一副墨晶眼镜,嘴上戴一块很大的白色口罩,遮住了他的下半个脸。他那瘦小的身躯上套着一件又肥又大的黑缎子面羊羔皮袄,下身穿着带条条的西装裤子,脚上穿着一对尖口的黑皮鞋。他的右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文明棍。我发觉他往前迈步时,肩膀不一般高,左边的肩膀向下垂,右边的肩膀向上挑。他到底是什么人啊?我接待的商人嫖客很多,逛妓院捂得这么严严实实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个瘦小的商人站在我的面前,轻轻拍着我的肩膀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呀?"我听着,差点笑出来,这个嫖客说话,就像刚才喊我们的那种女人的声音,听他的口音像是南方人。

我顾不得多想,忙抿嘴一笑答道:"先生,我姓田,名叫情弟。"又用手往两边一指,"左边这个高个,姓钱叫九红;右边这个瘦小的,姓唐,叫晚玉。先生您贵姓?"

这个怪客一拍自己的胸脯道:"哈哈,你看我不像商人的打扮嘛,那我就姓商吧!"

他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拨拉身边的两个客人,并向九红、晚玉做着介绍:"这个姓高的算你九红的客人,这个姓马的瘦小伙子算你晚玉的客人,怎么样啊,我这媒人当得如何?"

九红和晚玉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说声"谢谢!"

商先生盯住她俩,又问:"你们两个会唱什么歌,什么戏?"

九红笑着答:"先生,我什么都会!"

晚玉腼腆地答:"我就会唱歌。"

正说着,我们三个的鸨儿都已来到门前,她们听说我们三个接了客人,一个个喜气盈盈地跑来往自己屋里招呼。

平时拉客时,鸨儿们勾心斗角可厉害啦,都争着往自家姑娘屋里抢生意。别看高步华表面温柔随和,可到这个节骨眼上却最有心计。她抢先走进屋里说:"请问诸位,哪位要带我家的田情弟?"

商先生笑笑说:"我!"

高步华高兴地一挥手:"诸位请到150号情弟的房间喝茶吧!"

商先生一听,便抬脚往外走,他像一个领头羊,往前一走,后面那群人便众星捧月般地跟了上来,向我的屋里走去。

商人的气派

商先生跟着高步华,进了我的屋子,他把礼帽摘下来挂在衣架上,又摘下眼镜和口罩,环视一下屋里的布置,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九红、晚玉两家老鸨要往自家引那两个客人,商先生说话了:"哎,就在这屋里吧,这屋里人多热闹,不寂寞、单调!"

他这一说,那两个人就乖乖地留下了。

很快的,三个姑娘的盘子,就在我的方桌上摆满了,我们姐仨各有活干,端茶的,点烟的,送瓜籽、糖块的,殷勤照应。

对于待客的一般礼节,我是非常清楚而且想得周到的,比如同时有几个客人,无论送什么东西,要先照应别人的嫖客,最后再给自己的嫖客,这里也分个里外码儿。我先把瓜籽分送到那两个嫖客手里,然后再给商先生,此时,我仰脸仔细一看,不由有些惊异:

商先生看上去有四十多岁,浓黑的剑眉,含着几分凶气。尤其那双深陷的双眼,射出两道慑人的光芒,看得我浑身发冷。他那黄膘膘的长方脸上,没有一点皱纹,显得特别滋润。他的嘴巴更是奇特,没有一点胡须,他的两只手细嫩绵软,根本不像是商人,倒像个半男半女的太监。

这商人嗑着瓜籽,不肯寂寞,又开始点戏。

九红拉起二胡,自拉自唱了一段"坐宫院",晚玉唱了一段"拷打红娘"的歌曲,轮到我了,我唱了一段"石头人招亲":

你不该去到荒郊外,

菜篮子套住我的脑袋,

我为你就把相思病来害,

咱们二人,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一个枕头,两个脑袋,

一床被子两个人盖,

你不该抱着我的脖子,

咬个乖乖!……

唱完,一边椅子上坐着的那个姓高的,长脸带笑,站起来冲大伙一挥手说:"喂,你们三个听着,今天大爷们不走了,要喝你们的稀饭!"

九红冲这个客人抱歉地一笑,说"高先生,真对不起,我今晚已经有客了,得过五六天才能……"

那高先生没等九红说完,冲九红一瞪眼,脸上顿时凶得可怕,他抬手猛地照桌上一拳,只听桌子"咚"地一声响,就像爆了颗炸弹,桌上的杯盘被震了起来,杯里的茶水洒了一桌一地,滚在地上的茶杯、瓷瓶"哗啦啦"摔成碎片。

他横眉立目地望着九红,用命令的口气说:"去,给我把客退了,今天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也不答应!老子的话是金口玉言,听见没有?"

商先生稳稳当当地坐着,冲姓高的一挥手,那姓高的立刻撤到一边,不再言声了。商先生冲我说:"把你们的老鸨找来,我有话说!"

其实,高步华早在外间屋听着哩,忙推门走进来。

商先生冲高步华皮笑肉不笑地说:"老板娘,借你的口,传我的话,今晚这一条街的房间,我都包下了!"

听了这话,我们和高步华全愣住了,大家都有疑虑:"姓商的,你也太狂妄了,你知道这条街有多少妓女吗?三百多个姑娘,每人一宿二十块钱,得多少钱?再说,你们这几个人睡得过来么?"

后边那个姓马的小个子正搂着晚玉"滋滋"地亲嘴儿,他见我们一个个发了愣,便丢开晚玉,不耐烦地说:"咳,你们开窑子的,还嫌钱扎手么?老子们有的是钱,把全中国的妓女都叫来睡一宿两宿的,我们也掏得起,快去吧!"

晚玉一听他们全包了,把头一低,拉住这男人的衣角,带着奶音说:"人家……还……还没有开包呢!"

姓马的咧开大嘴,哈哈地笑起来,问:"你今年多大了?"

晚玉答:"十三岁!"

姓马的开玩笑道:"这么说你是青倌啦,'清官'难断家务事啊。饶了你罢,陪我们吃了饭就走,今晚这条街的女人由我们挑!"

商先生摸着九红胸前鼓膨膨的奶子说:"听见了吧,鸡蛋不能跟石头碰,快去把你予订的客人辞掉!"九红只好回家跟钱老鸨安排去了。

九红一走,提醒了还没去下通知的高步华,她又试探地询问:"商先生,你看是否所有的鸨儿都预备稀饭呢?"

商先生略一沉吟,笑着回答:"这里三百多个姑娘,我们才三十多个人,睡得过来吗?这样吧,你按照我们的人数,叫围着情弟住的两头的鸨儿们去准备,姑娘的长相如何,我们不去计较,只要一张嘴会说话,两个鼻孔会出气就行。凡喝了稀饭的,一宿付三十块。两边睡空房的,也付给二十块,快去吩咐!"

这可是一条街破天荒的事情。高步华觉得不可思议,有些好笑,可又不敢笑出来,赶紧转身捂着嘴走了。她到街上一传话,无论是预备稀饭的还是守空房的,无论是老鸨们还是妓女们,都高兴得不得了。有的人家几天不开张,今天呢,歇着也有了收入。有的妓女最怕嫖客们成宿合夜地折腾,今晚不喝稀饭也不挨打,能安心睡一宿好觉了,所以都异口同声地感谢我们。

高步华回到屋里,开始为我们几个人准备筵席和稀饭。趁这功夫,商先生对两个站在身后的人说:"去!让警察局和宪兵队把街上剩余的客人都清查出去,再告诉门口把门的大汉,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进来!"那两个忙传令去了。

商先生看看只剩下他那两个朋友和我们姐仨,更加放肆起来。他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和我们打逗调情。一会摸摸这个的奶子,一会捏捏那个的大腿,一会又拽过九红,搂在怀里亲几口。奇怪的是,他把我们几个姐妹都当成他的姘头,可以任意玩弄。那两个却只能和自己的姑娘挑逗,对我不敢动一指头。

我不知不觉地停住了筷子,回想着今晚发生的这一连串怪事:一条街的妓女全让他包了,他不像个商人,怎么这样挥金如土?他有什么道行能命令警察局、宪兵队驱散客人,自己独霸一条街?他对跟他来的人颐指气使,不像同伴,倒像主仆,看起来,这个人大有来头……

想着,想着,我忽然听到人们的惊叫声。低头一看,原来我不小心把酒杯弄翻了,洒在了商先生的羊羔皮袄上。

商先生铁青着脸,翻脸不认人,骂道:"妈的!干什么吃的,还不快给老子擦擦!"

我忙迅速地将左手伸到右边的掖下,拽下纽扣上卡着的花手绢,满脸赔笑地擦起来。

偷眼一瞧,商先生那张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看样子还在生气哩。不行,对这种人物得想法子弄住,哪摔倒了在哪爬起来。

想到这里,我拖出了往日的惯技: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眼睛,用右肩贴着他的左肩,轻轻地来回磨擦着,从鼻孔里发出娇嘀嘀的声音,用手一勾他的鼻子尖说:"我亲爱的哥哥哟,你就饶了妹妹吧,来,我给你一条活鱼儿吃……"说着,身子往上一窜,一纵身,双手闪电般地搂住对方的脖子,一对嘴儿,一条"活鱼"就送到他的嘴里了。这一手,顿时逗得满桌人哄堂大笑,商先生也跟着笑了,僵局很快打破了。

商先生玩痛快了,开始下逐客令:"天不早了,你们各回各屋去休息吧!"

他这一说,那两个嫖友像得了圣旨,受了大赦,忙点头哈腰地答应着,领自己的姑娘走了。

难熬的一夜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看看那只金表,已近半夜了。于是,我做起了睡前的准备:插上屋门,铺好被窝,把一只热水瓶放在方桌上,拿出净身的瓷盆和毛巾,解手的大痰盂子,封好火盆。一切准备就绪,回头看时,见那个商先生正鬼鬼祟祟地鼓捣什么。

他的动作麻利迅速,但还是没逃过我的眼睛,我看见,他从内衣里掏出一只左轮手枪,掖在他的枕头底下。

这一来,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商人怎么还带手枪?他究竟是什么人?我得看个明白。

我坐在床上,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到枕边。商先生反应真快,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子,两道剑眉简直快要立起来,凹眼里射出两道寒光,他厉声问:"你要干什么?!"

我吓得吐吐舌头,赶紧把手缩回来,拍打着胸脯说:"哎哟哟,你还是我的情哥哥哩,你这一嗓子,把妹妹的魂都吓飞了。我没见过商人带手枪,因此想开开眼,就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给我招魂去!"

我那副活泼的言谈举止,把他逗乐了,他伸出双手,一下子把我搂在怀里。他把脸贴在我的嘴巴下,鼻孔里哼哼唧唧的,心肝宝贝地叫着,我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

好半天,我才劝他松开手。我侍候他洗了手脸和脚丫。然后帮他解扣子脱衣,当我把他的皮袄挂在衣架上时,回头一看,更使我啼笑皆非。

他刚刚脱掉了裤子,活脱脱像个瘦猴。他的阳物更是个别,说他是男的吧,没有充足的生殖器;说是个女的吧,又分明长着半寸长的撅撅,我还没碰上过这样的碴哩。但我马上判断出是怎么回事了:在妓院,由于男女邪淫性交混乱,有许多人患了花柳病--梅毒,得这种病的男人,都是嫖妓院的老油子,这病致使小便不能排泄,憋得他们头顶着墙嗷嗷叫。治疗这种病的方法当时只有两个,一是动手术,割下半截阳物。二是请人帮助吮吸,使它疏通。这个商先生一定是逛妓院的老手了,所以落下了这种痼疾。我想起了这个传闻,也就不敢故意追问了。

我哪里知道,和得过梅毒的人行房事是这样艰难,从夜里十二点多钟到凌晨四点多,他像一头无情的野兽,疯狂地折磨我,累得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他性情更加暴烈,急得脖子上的青筋胀得有小拇指头粗,张开大嘴,露出黄牙,像疯狗一样,狠狠咬我的脖子、胸脯,咬得我上身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被他折磨得实在受不了,便求饶说:"亲爹呀、亲爷爷呀,你行行好吧,别再咬我了。"他不言语,就像一个不要命的淫徒,照样狠狠地噬咬我的身子。我忍无可忍,呜呜地哭起来。

我这一哭,可捅了马蜂窝。这商人翻着白眼,呼哧呼哧喘着气说:"妈的!小婊子,老子今天是找痛快来啦,不是叫你哭灵的!"说罢,咬牙切齿,一脚把我从床上踹下来。

我没有防备,光身落在一个铁硬的东西上,只觉烫得灼人,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滚。原来正跌在那个火盆边,把火盆掀翻了,撒了一地红火炭儿。

我顾不得检查身上的伤,忙光屁股爬起来,到衣架上去拿衣服,那商人一声咆哮:"放下,再拿,老子枪毙你,来人哪!"与此同时,他自己已穿好了衣服并拉开电灯,打开屋门。

高步华忙闻声跑进来,看到这阵势,知道客人是发了脾气砸窑子,碰到这种事,妓女有理没理要拍三竿,先稳住客人要紧。

高步华忙陪着笑脸说好话:"商先生,我这里给您作揖施礼了。她年幼无知,言辞不周,得罪了您。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就抬抬手叫她过去吧,她有什么过错,只管对我说,我管教她!"

高步华一席话,说得商先生的脸色缓和了,他也说不出我的什么毛病,只说我太爱哭。

高步华顺坡骑驴,忙对我训斥道:"真是年小不懂事,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哥哥赔礼去!"

眼看又被她撮合到一块了,要这样,那份罪就更受大了。这时,我顾不得害羞了,脱口而道:"我不去,他快把我咬死啦,他……他没……"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姓商的早气急败坏、暴跳如雷了。他大声骂道:"狗杂种,你敢污辱我?我要枪毙你,又怕糟踏了我的枪子,去,给老子到外面冻着去!"

我心想:"你算发了善心啦,我宁肯在外面冻上几个钟头,也不愿让你这样糟践我!"我二话没说,光着身子来到大门口。

这一吵闹,惊动了睡在150号四周的那些客人,他们一个个像惊弓之鸟,拖拉着鞋、提着枪就往外跑。这些男人跑到我跟前,看我这个样子,都咧开嘴大笑起来。我不理他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一只软绵绵的手拉住我,拽我往前走,睁眼一看,是九红姐。九红姐把我拉到她屋里,高步华也跟上来了。

在明亮的电灯下,她们见我脸蛋、脖子、胸脯、奶子上咬得遍体牙印,有的带着血迹,气愤地对那个刚起来的姓高的客人说:"你们这个伙计真是欺人太甚,欺负了我们的姑娘还耍横,我们妓院也不是好惹的,明天我们告他去!"

姓高的客人看看四处无人,忙摆摆手,小声说:"唉,别瞎闹,闹也闹不出圈去,你们还蒙在鼓里呢,你们当他是真正的商人么?说出实话怕吓破你们的苦胆,他不是别人,正是蒋介石的学生,大名鼎鼎的国民党的将军胡宗南,手下有四五十万人,他到这里来视察宝鸡的军官总队。甭说宝鸡,连国民党的上将谁敢惹他?他枪毙个把人,就像捻死个蚂蚁,你们可别拿着鸡蛋碰石头!"

听了这话,我们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高步华是个伶俐人,她反过来又劝说我,让我回屋去给胡宗南赔礼道歉。我只得回到自己屋里,低三下四、百般娇柔地求他原谅,并咬牙忍受任何折磨。这样,一直闹到天明,当胡宗南的支票到了老鸨手里时,我才得到了解脱。

雏妓的惨死(图)

民国初年北京名妓凤仙、小桂合影
1947年的春节到了,我已经是十六岁的姑娘了。自从接待坐镇一方的国民党的高级将领胡宗南以来,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的身价、声望骤然提高了几倍。在这一个多月里,许多嫖客纷纷慕名而来,我每天要端几十个盘子,成了一条街和九红不相上下的红姑娘。田长三、高步华当然乐得合不上嘴。我满面春风地招待客人,心里却在淌血:从国民党要人到地痞流氓,都要到这里任意取乐,他们只不过把我们当成发泄兽欲的工具罢了。越是红姑娘,受的迫害蹂躏越深越重。

一条街的老鸨们,望穿双眼,盼望春节。头半月,她们就买好上等的瓜片、龙井茶、香烟,准备招待那些上等客人。她们知道,从除夕到正月十五这段时间,那是萝卜快了不洗泥,不管什么样的妓女,都是买卖兴隆。除夕这天,按宝鸡的风俗,家家要吃团圆饭。老鸨给每个姑娘做一个圆锅巴,把桂元放在锅巴里,用红纸包好送给自己的姑娘,表示"事事圆满"、"元宝生财"。从大年初一早晨一睁眼,我就像土地爷接城隍--忙了脚丫子,一天要端百十个盘子,累得头晕眼花。初三这天早晨,我刚送走一个住宿的客人,回屋洗脸刷牙。从洗脸架上的镜子里看见门帘一挑,九红姐走进屋子。

没等我转身开口,她喊了一声"妹--"第二个字还没出口,她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泪水潸然而下。

我一看她神态反常,忙拉她在床上坐下,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哽咽得更厉害了,只憋出几个字:"晚玉……她……她不行啦!"

天哪!这能是真的?昨天晚上,我还见她欢蹦乱跳地端盘子哩!

昨天晚上,大约九点左右,从南头大门外走进一个一米八九的大个子,他身穿黑皮夹克上衣,黑呢子裤子,头戴一顶新疆帽,用丝线绣着各种花朵。他的面孔猛一看像是美国人,白里透红、蓝眼珠、大鼻梁,满脸络腮胡子。进街不久,就在接客的姑娘中选上晚玉,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九红姐邀我去看晚玉,我向高步华请了假,就一同来到南面晚玉家。

只见晚玉静静地躺在床上的绿缎子被窝里,先前红扑扑的一张小圆脸,如今像纸一样煞白怕人,一宿的时间,鼓膨膨的小眼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我和九红难得请假串门看看姐妹,见老鸨吃饭去了,屋里没人,便轻轻呼唤着晚玉:"妹妹,你到底怎么了?这会没有别人,赶紧对我们说吧,只要我们能办到的,一定要替妹妹尽力!"

晚玉有气无力地睁开眼,叹了一声说:"哎,说来实在丢人。昨天晚上,我接了这个新疆客,他是个走南闯北的百万富商,他看上了我,和老鸨背后一交涉,要出两千元银洋券给我梳头睡两宿。你们知道,我们妓女梳头全由老鸨做主,而且说定了当天就梳,我是人家掌中之物,什么时候开宰全由人家。

"我虽然已经卖了一年的青倌盘子了,但对那些男女房事却一窃不通,而这个新疆人五大三粗,是个著名的老油子。你们知道,中州照相馆的门前,有好多摆小摊的、挎篮子的,他们除了卖些日常小吃外,还暗地里卖"野药",那老油子买了好多'金枪不倒药',专门要为难与我。

"晚上睡觉前,我妈妈突然给我送来十方白手绢儿,我不懂这是干什么的,她就教我怎样在屁股下垫手绢,行一次房再换一块,人家花这么多钱,要验一验是不是有处女血。

"当我们脱衣睡觉时,我吓得差点喊出声来,从他的胸脯一直到大腿根里,有一溜长长的黑毛,那两条粗大的腿,也长满黑毛,活像一头黑熊。"他吃了那种野药,行房一连几个小时,像恶狼一样凶猛。我实在忍受不了,便假说小便,求饶跑到厕所。昨天晚上,北风挺猛,我蹲在厕所的茅坑里不愿出来,只觉阴部凉飕飕的,受了风寒,小肚子一阵阵疼痛,蹲了好久,没办法,只得又返回屋里。我肚子疼痛难忍,便跪在床下,给这老油子说好话:'我在厕所里受了风,肚子疼得厉害,哥哥,今晚你就饶了我吧!'"新疆客一听,大发雷霆道:'我花两千块钱,买的是痛快,一宿来上十次,还合一百块钱一回哩,我心疼你,谁心疼我那钱哩!'我们妓女卖的是身,哪敢和嫖客耍拧啊,没奈何,只好让他继续蹂躏,当我第二次忍不住去厕所时,已经不是尿水,而是哗哗尿血了。

"老鸨听说了,也慌了手脚,就让我大碗大碗地喝醋。你们知道,妓院有个偏方,妓女接客时,正赶来了月经,就要喝醋,使经期推迟几天。她以为我赶上了经期,哪里知道我这是血崩受风啊!

"两个好姐姐呀,难得你们请假来看我,我自己知道,我已经不行了。到了阴间,我要跟阎王爷说,我情愿来生做头猪狗,也再不当这最下贱的妓女了。"

晚玉向我们低声哭诉着,真是字字血、声声泪啊,不知不觉,我们三个都哭成了泪人。

这时,忽然听见两家老鸨的喊声,我们不敢再耽搁了,只好安慰了她几句,忙跑回家去接客。

这天晚上,我们忙忙碌碌地接着客人,心里却一直惦念着:那个新疆客预付了梳头钱今晚还要宿在晚玉妹那里,她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呢?

第二天上午,我们忽然听到南边传来哭声,晚玉死了--血流如注地惨死在床上了!唐老鸨没舍得花钱买口棺材,让死者的灵魂有个安身之处,而是把她扔在房后的山沟里,喂了老鹰。

父女通奸

转眼之间,又到了夏天。夏天天热,嫖客们不像过年那么多了。但常言说:有麝自来香,强如大风扬。我们这些红姑娘,客人总是连绵不断。

农历六月十六这天深夜,我陪着一个姓金的客人睡觉。因为天热,所以大开着窗户。在妓院街,开窗招待客人,几乎家家如此,谁也不避讳谁,因为开的是店,卖的是面,也就不在乎这些了。

半夜里,喧闹声停止了,偶尔能听到打更的脚步声,这时,我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劈劈啪啪"的藤鞭声。随着鞭声,听到一个女子的哭声。

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邻家的石弟弟,她平时接客不多,一定是又在遭受男鸨儿的惩罚吧。

弟弟的男鸨儿,名叫石美生。他有三十多岁,留着分头,抹着桂花油。大圆脸上,嫩得就像去了帮的白菜心。他双眼皮、大眼睛,张嘴一笑,露出二鬼把门的一对金牙。冬天,他总是穿着明净透亮的黑缎子皮袄;夏天,穿一件笔挺的西装裤子,在一百多个老鸨中,他是有名的美男子了。

他仗着披了一张好人皮,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特别是嫖女人,只要他看上眼的,就难逃他的手心,他守着妓院嫖妓女,那简直是家常便饭。他的妻子长得不咋样,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胡作非为。

石美生的姑娘石弟弟,老家是湖南人,个子不高。小鸭蛋脸盘,白白胖胖的,张嘴一笑满嘴小芝麻牙。她爱唱湖南戏和民歌小调,可是,宝鸡人听不懂,妓院常用的扬州话和苏州话她又学不会,所以她身边的嫖客就比一般妓女少了。

哭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我向客人编了个瞎话:"金先生,失陪了,我到厕所去一下!"

经客人允许后,我来到石家门前,屋里亮着电灯,我从外面看清了里头一切:

石美生阴沉着脸,正破口大骂:"我从湖南把你办来,花了一千多元,看你长得不错,怎么你就拉不住客哩!快把衣服给我脱光,我要看看,毛病到底在哪里!"

弟弟一听,羞臊地低下了头。

石美生不耐烦了,抬手就给了她两个耳光。他怒气不息,又从椅子上拿起一根藤条,在弟弟身上抽打起来。

在蒸笼般的屋子里,弟弟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衣,下身只穿一件紫红色的三角裤衩,那又白又嫩的大腿,怎经得住这藤条的抽打啊!

几藤条下去,弟弟又哇的一声哭开了,两条腿就像长虫吃了烟袋油,哆哆嗦嗦地蹲下了。

石美生举着藤条,进一步紧逼道:"你脱不脱?"

弟弟像一个被驯服的绵羊,再也不敢耽误时间,她直起腰,迅速地脱去了睡衣和三角裤衩。她这一光身子,在电灯下一照,浑身白得似同大理石雕,我自愧自己的身子没有弟弟这样洁白无瑕。

石美生一双眼淫邪地看着。突然,他扔掉手里的藤条,也迅速地脱下西装。

弟弟一见老鸨起了淫心,"扑通"一声跪下来央求道:"爸爸,千万不要这样,要叫妈妈知道了……"

石美生哪管这些,他像一条饿狼,把弟弟抱起来,扔在床上……

我忙扭身跑回屋,一面跑,一面回想起在成都听说的仙棠的下场,今天我亲眼看见了这件肮脏的事儿,弟弟将来又会落个什么结果呢?

没过多久,这件新闻就在妓女街上传开了,很快传到石美生的妻子鲁秀珍耳朵里。鲁秀珍三十多岁,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她身材矮小,小黑脸像个没发起的馒头,小眼睛周围有一遭红圈儿。

弟弟接客的房间在东边,而她住在南边的房间。她听说丈夫和弟弟好,可又没办法劝阻,只有在屋里暗暗生闷气。

这天半宿,石美生很晚才回屋,他重重地敲门,当进屋见妻子眼睛红肿时,便狠狠打了妻子两个耳光,骂道:"我还没死哩,你就给我哭丧。你知道我和弟弟好,就值得这样吃醋!"鲁秀珍被他骂得狗血喷头,低声反驳了几句。

石美生早就憋着劲找岔儿,他一把揪住鲁的头发,狠狠一拽,便把鲁秀珍拽倒在地。他骑在妻子身上,往死里一顿猛揍。

打这以后,两口子算拉破脸了,石美生几乎天天都要打得妻子又哭又叫。先前,老鸨们还去劝架,后来,人们的耳朵听皮了,舌头磨硬了,也就没人管了。

石美生见别人不管了,妻子被他打怕了,更加为所欲为,淫横成性。为了给妻子送气,他趁晚上弟弟屋里没有客人时,就故意把妻子叫到弟弟屋里,亮着电灯,命令弟弟脱光衣服,当着妻子的面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儿。

渐渐地,鲁秀珍由怯懦变得刚强起来,由鸡肠小肚变得宽怀大度。她不再哭,不再闹,由主人变成了奴隶。她记着古人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要卧薪尝胆,绵里藏针,等待报仇雪恨的时机。

罕见的暗杀

前面已经说过,老鸨和自己的姑娘通奸,等于乱伦行为,无论是女鸨儿还是姑娘,都是不肯答应的。可石美生这个不要脸面的野兽,欺妻霸女,鲁秀珍被他治得百依百顺,石弟弟被他训得惟命是从。渐渐地,他们打架斗殴的事平息了,可在这风平浪静后面,却压抑着一腔仇恨的烈焰。

一天夜里,石美生和弟弟媾欢一场后,忽然对她说:"咱俩这样恩恩爱爱,好得像两口子
一样,可你身边的嫖客就更少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开窑子就靠接客赚钱。所以,明天我打算出趟门,到南边去买个漂亮姑娘。到那时,让她给咱挣钱养家,你就成了当家的二奶奶!"

弟弟听着,又悲又喜。悲的是男鸨儿一走,她说不定要受多大的气,鲁秀珍一定会报复她;喜的是要真能办来个好姑娘,压过九红和情弟,她可就不用接客,能跟着石美生吃香喝辣了。事到如今,她觉得也只有这么办了,便点头同意。

石美生一直走了一个多月没有音信,弟弟对他倒真有感情,一连数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她比鲁秀珍爱得还要深沉。

在鸨儿的行列里,鲁秀珍是最受歧视的人了,谁都笑话她的软弱无能,有的当面对她冷嘲热讽,她都极力地忍耐着,为这她很少出门,不和别的鸨儿接近。

丈夫一走,她终于舒展了眉头,找到了报复的机会。经过深思熟虑,她决定用软不用硬的法儿,先把弟弟稳住。

这天晚上,她亲自下厨房,炒了几盘上好的菜,然后,提着一瓶名贵的白酒,领着自己八岁的儿子,来到弟弟的房间。

一进门,她就用那沙哑的嗓子热情地喊:"弟弟儿呀,快来帮我接接这些酒菜!"

弟弟正斜靠在床上,用头枕着两只手发呆,见妈妈端着酒菜进来,不由怔住了。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忙接了老鸨手里的托盘。鲁秀珍满脸含笑,把这些酒菜一盘一盘摆在桌子上。

弟弟被弄得懵懵怔怔,问道:"妈妈,你要在我屋里请谁呀?"

鲁秀珍故意卖了个关子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我儿你呀!"她向儿子摆摆手,儿子听话地悄悄退去了。

鲁秀珍打发儿子出了门,回身忙把屋门插好,又把冲着街道的玻璃窗关好,拉上窗帘,一切都安排好了,这才返身坐在桌前。

她热情地招呼弟弟说:"来呀,坐下!这么长的夜,咱娘俩都怪闷得慌,咱们难得凑一凑,来,一边喝一边唠!"

弟弟既感到盛情难却,又有点不自在。所以她十分扭怩地坐在方桌前,不敢正眼看妈妈。

不爱说话的鲁秀珍,不知怎么,打开了话匣子:"儿呀,孩子他爹走了这么久了,你不想他吗?俺俩平时净打架,我跟他没啥感情,再说我身边有两个孩子,我把爱都用在孩子身上啦。你们就不同啦,你像一朵鲜花,开得正旺。我看得出来,你们的感情又这样好,能不思念吗?所以,今日妈特意准备了点酒菜,咱娘俩来个促膝谈心,开心解闷!"

鲁秀珍的一番话,说得弟弟惭愧地低下了头。她多么感激这个女人的宽厚啊!

鲁秀珍斟满能容一两的大酒杯,放到弟弟面前,劝道:"儿呀,你要一饮而尽,那才是瞧得起我,才是我的好女儿!"

宝鸡人不如成都人能喝,弟弟更不大喝酒,可她不能扫了主人的面子,一咬牙,一仰脖喝了下去。

一杯下去,弟弟只觉晕晕乎乎,忘记了心中的愁闷。鲁秀珍想方想法,倒一杯换一个词儿,劝弟弟喝干。弟弟被灌得没了主意,后来是倒一杯喝一杯,不一会,一瓶白酒便都灌进肚里了。

弟弟头一回喝这么多酒,酒到了她的肚里,烧得实在难受。她想吐,又吐不出来。她想喝点水,以减轻痛苦,可往起一立,身子却不能做主,只觉头重脚轻,站起好几次,又都摔倒了。看那屋子,像风车轱辘似的,天旋地转。

鲁秀珍见她喝多了,心里暗喜,故意拖住她,一个劲地摇晃。她知道,喝酒多的人越摇晃得厉害,越醉得沉重。她像哄孩子一样,嘴里哄劝着说:"快躺在床上歇歇,妈给你倒水喝,今晚妈不走啦,在这伺候你一宿!"

她把床上的褥子掀开,把弟弟架在硬板床上,让弟弟斜躺在扁枕上,给她脱去脚上的黑棉皮鞋,解去衣服上的纽扣,脱下丝棉长袍,最后只剩下红裤衩了,鲁秀珍稍一犹豫,又把红裤衩也扒了下来。她抬起弟弟的左腕,看看那只小坤表,已是凌晨三点多了。

她看着瘫在床上、两眼紧闭、烂醉如泥的弟弟,假意喊了几声:"弟弟,弟弟,水来了!"

此时的弟弟,真像一条死狗一样,呼噜呼噜打起了鼾声。

鲁秀珍这才得意地干笑了几声,瞪着仇恨的眼睛。她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今晚,最没出息的女人,也舍命拿出最毒的一招了。

她迅速地弯下腰,伸出右手,把右腿的绿绒裤往上一翻,露出缠在腿肚子上的黑色绒腿带,腿带上插着一样东西,露着三四寸长的木柄。她把柄往出一拔,只见在电灯下寒光闪闪,原来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她想起了积闷数月的冤仇,想起了丈夫对她的欺凌,想起了弟弟得势的后患,到了此时,女人的心最毒最硬了,她什么都不顾了,扯起了弟弟的一只腿,往床外拽,半拉屁股悬在床沿外面,弟弟的双腿撇开了。她咬紧牙关,照准弟弟的阴门,一刀子扎了进去,只露出那只匕首柄。

这下子,疼得弟弟"哎哟"一声怪叫,酒也醒了,眼也睁开了。当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时,猛地欠起上身,要去抓鲁秀珍。

鲁秀珍抓住匕首柄,猛地把匕首往外一拔,往后一跳,那血像水似地喷出几尺远。弟弟向前一扑身子,扑了个空,"咕咚"一下子倒在砖地上。只三五分钟功夫,便断气了,鲜血流了满地。

鲁秀珍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劲,连夜把弟弟拖出去扔进山沟里。又揩净血迹,埋掉杀人证据,干得神不知鬼不觉。

过了些天,石美生果然买了个漂亮姑娘回来。鲁秀珍假说弟弟不守本分跟野汉子逃跑了。石美生又有了漂亮姑娘顶缸,只当丢了几百块钱,也就不再追究了。

难言的羞辱(图)

民初北京妓女李苹香
这天上午,大约十一点钟,一个五十来岁的老鸨儿来到我家,她的头发上抹着苏州人常用的刨花泡过的刨花水,后脑勺上挽一个圆髻儿。脸上有许多黑麻子,上身穿着黑平绒棉袄,下身是一条咖啡色的棉裤,裤腿儿扎得紧紧的。她就是九红的女鸨儿钱贵英。

高步华忙寒暄让坐,又和钱老鸨开玩笑说:"哪阵风把你吹来啦,你光顾忙着赚钱,怎么想起到俺家来喽?"

那钱老鸨满脸愁容,苦笑着说:"唉,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我可作了大憋子。你们知道,九妹平时惯得不像样,我什么事都爱依着她。今天早晨,不知怎么啦,客人走后,她光呜呜地哭,叫她起来不肯答应,叫她吃饭也不肯吃。我给她做了香油烹鸡蛋,那鸡蛋用油炸得又酥又黄,她也不吃。问她哪里不舒服,她不说话,要给她请医生,她把头摇得像拨郎鼓似的。唉,两眼都哭肿了,可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田长三说:"要叫我呀,两巴掌就叫她起来啦!"

高步华向他使个眼色说:"净瞎说,人家九红每天给钱大嫂挣多少钱,让谁也得捧着敬着。"

钱妈妈这才说明了来意道:"我怎么哄也哄不动,便琢磨着,只有你家情弟跟她最好,所以来跟你请个假,让情弟帮我去劝劝她吧!"

高步华的小眼一转,立即答应道:"好,什么钥匙开什么锁,情弟,你就去一趟吧!"

我跟钱妈妈来到对面九红姐的屋子里,只见床上一个红绸被子里睡着一个人,连头带脚,蒙得严严实实。

钱妈妈抢先两步到床边,拍拍被子说:"孩子,别睡了,你看谁来了!"

我接着她的话茬喊了一声:"姐姐--"

九红一听是我,忙把头探出被窝外,红着眼圈说:"妹妹,我……我可怎么见人啊!"说着,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

我一听这话里有话,便坐在她床前,关心地问:"姐姐,昨晚你是不是碰上怪性子客人啦,这里没有外人,除了我就是钱妈妈,有什么事快跟我们说吧!"

钱贵英劝道:"是啊,就是嫖客说几句难听话,也是常有的事,不能为这生气饿肚子呀!快起来吃点,有了精神,晚上才有劲接客啊!"

九红脾气倔犟,听到"接客"两个字,猛地擦净泪水,眼里冒出火来。她咬着牙,用手一撩被子,愤怒地喊:"接客,接客,就知道接客。我不要脸了,不要脸了,你们看看啊!"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水有源,树有根,这事还得从头儿说起--

一个月前,九红端盘子接待了一个姓杨的客商。他高高的个子,头戴崭新的蓝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身穿暗花黑丝棉袍,他在一条街挨家转遍,最后选上了钱九红。

九红屋里客人正多,就把他领到别家屋里,客人摘了礼帽和墨镜,九红忙给他沏茶倒水。

当九红把茶水递到杨先生手里时,心里顿时厌恶起来。原来,这个客人长了一头秃疮,抹了满脑袋黑药,颧骨高高的,两腮无肉,像个瘦猴儿,她心里尽管讨厌这个客人,可还得强装笑脸儿,尽情招待。

她从白瓷盘中,用三个指头捏起块牛奶糖,递过去道:"先生请吃糖!"

那客人睁着一对三角眼,看着那糖,硬是闭着嘴唇不说话。

九红马上明白了,这是碰上逛窑子的老油子了,他要吃我的花样糖。她只好剥开糖纸,用门牙叨住糖块,和客人并肩一望,用手拍拍对方,客人扭过脸,张嘴一笑,借这个机会,九红用舌尖猛地把糖一顶,糖块飞出一尺多远,正落进客人嘴里。客人高兴了,一把把九红抱起来,亲了几个嘴儿。

接吻间,九红闻到一股强烈的腐臭味儿,比夏天的茅坑还要臭。她感到一阵阵恶心,但强忍住了。她苦笑一下,推说要到那屋里照应一下,一出门就吐了几口。

当她返回屋时,只见那杨先生阴沉着脸问道:"刚才你嫌我脏了你的嘴,在外边吐了不是?"

九红明知道这是实情,可还是强装笑脸道:"杨先生,您多心了,您的嘴哪有味呀,刚才,我喝了点凉茶,被热风一顶,我有胃病,所以吐了两口酸水!"

杨先生转怒为喜,又让她弹唱了两段,便问:"今天我见了你,真是三生有幸,今晚我能喝你的稀饭吗?"

那晚九红确实有客,便一口回绝了他。

杨先生仍不死心,又追问九红哪一晚有空,九红打心眼里厌恶他,故意扳着手指头数算了半天,一直推出了半个多月。

杨先生黑茬着脸说:"好,强扭的瓜不甜,从今天开始,我就天天来。多会有空我多会宿!"就这样,一直跑了个数月。

昨天晚上,农历十月初三,九红觉得实在过意不去了,她打发走了一拨一拨缠着不走的客人,接了杨先生,万没想到,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说到这里,九红掀开被子,她没穿裤衩,浑身赤条条的,当我们看到她的大腿根时,都惊得"啊"了一声……

恶毒的报复

只见九红的大腿根里,像被人打肿一样,通红的一片。她的阴部更红得厉害,上面泛起许多黄色的水泡,看着又吓人又恶心。这到底是怎么搞的,九红接着向我们叙述起事情的经过:

按照宝鸡妓院的习惯,一般客人睡上一宿,第二天临走时才付钱。做买卖的讲究讨价还价,可逛妓院的一般都不还价,老油子嫖客都知道价钱,早晨放在桌上就走。

两人睡在一起,一般要叙叙家常,问问嫖客家里的情况,干什么的,生活怎样。这个老嫖客,不仅有股结烈的口臭,而且还有一股难闻的腋下臭,那股狐臭味儿,熏得九红头晕眼花。但她又不敢背过脊梁,只好面对面地跟人家闲聊。

那杨先生越聊越上劲,云山云海地吹乎起来:"在宝鸡这块地面上,我是首屈一指的绸缎店的东家,虽说不上金银成山,可也算百万富翁了,花个三十二十的,跟拔根汗毛似的……"姓杨的越吹越起劲,他嘴里的口臭,腋下的狐臭,秃疮的腐臭,是各有一股味儿。熏得九红的脑袋像要涨裂开来。她跑又跑不了,躲又躲不开,便一边和姓杨的说着话,一边从脑袋头上摸过一瓶香水,偷偷抹在鼻子上、被头上,不一会,香水抹光了,还是压不住那股臭味。她又摸出一盒万金油,抹在额角、额头上,过了一会,万金油也抹完了。

这些,姓杨的都看在眼里,他狠狠地想:"妈的,这小娼妇,你讨厌我的臭味,我偏要叫你好好闻闻,你叫我坐了一个月的冷板凳,今晚我要好好整治你!"

他把九红抱得紧紧的,一个连一个地亲着嘴儿。九红实在受不了啦,把头歪到一边,姓杨的瞪着眼又把九红的头扳过来,索性一直用他的嘴堵住九红的嘴。就这样,把九红一直折腾了半宿多。

看看天快明了,姓杨的光着屁股走到方桌前,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水,又重新上了床。

他依偎在九红身边,甜蜜地对九红说:"我们今晚总算成就了一场夫妻,常言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在夫妻之间,没有不知道的秘密。我跑了这么多趟,花了这么多钱,今天总算占有你了。临走之前,你再让我看看好吗?"

九红一肚子痛苦无处诉说,她想:"在如今的社会里,只有金钱最宝贵,也只有我们妓女最下贱,谁有了钱,都可以任意地玩弄我们。买来的妓女买来的马,只好任人家骑来任人家打了!"她闭着眼睛,默不作声。

姓杨的见九红默许了,得意地撩开被子,把九红那两只雪白的大腿分开来,瞪着两只色眼,像考古专家一样仔细地看着。

看了一会,他心里却来了气,心想:"我跑了一个月,花二十块钱,就是为的她呀。她对我外热内冷,根本没把真心掏给我,哎,花这二十块钱太不合算了,太不值得了,我非报复一下不可!"

想到这,他迅速地从桌上拿过那杯开水,对准九红的阴部,"哗"地一声,一下子泼了上去,九红顿时疼得哇哇地哭起来。阴部四周马上烫得通红,中间还烫起了水泡。

姓杨的干完这一手,迅速地穿好衣服,哈哈冷笑着,挖苦起九红来:"你一连让我坐了这么些天的冷板凳,我只当你的玩意儿和别人的不一样呢,却原来也不过如此,往后你再往家里拽我,我还不来呢!今晚不就是二十块钱吗,老子给你!"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二十元银洋券,卷成一卷儿,冷不防往九红的阴门里一塞,然后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听了九红姐的叙说,我气红了脸,"忽哧、忽哧"生起闷气来,琢磨着怎样去找姓杨的算帐。这时,钱老鸨虚张声势地骂起来:"姓杨的,你真他妈的不是人,我非叫几个人去找你拼命不可!"

还是九红姐讲现实,她说:"人家人也走了,再找也不认帐。再说,你就是有胆子去,人家人多势重,也会吃亏,还是胳膊折了在袖子里吞着,吃了这个哑巴亏吧!"

钱老鸨没有男人,平时最是怕事,见九红一说,忙顺台阶下驴,说:"姑娘说得是,常说'人不跟狗斗'。人一有了名,什么样的怪人碰不上呢?别生气了,好好养着吧,妈情愿少收入点,放你几天假。唱戏的有句词儿:兵来将挡,水来土遁,我这里早备有美国的盘尼西林药膏,来,抹上就不疼了!"

她一边帮九红抹,一边说:"这药抹上就好,三五天就能接客。你今天的客人要打发不出去,叫他睡一宿'干铺'得啦!"

原来,逛妓院还有一招新鲜法儿,叫做"睡干铺",就是和妓女睡在一个屋里,却不行房事。出现这种情况往往是妓女有了病,或是嫖客出了什么毛病,又舍不得离开妓院,睡在一起过干巴瘾。这种宿娼方式比喝稀饭贱,比端盘子贵,睡一宿干铺交十块银洋券。钱老鸨多会也忘不了钱,就在九红姐不能接客时,也不容她休息几天,还想起这一招呢!

烂鼻子姑娘

为了赶紧养好九红这棵摇钱树,钱老鸨给九红上好药,又去给她做饭。这时,天已中午,我也要告辞出来。

九红拉住我的手,恋恋不舍地说:"妹妹你待我恩深似海,可咱们又是一根蔓上的苦瓜,我现在有个想法,往后我设法弄住一个好男人,咱姐俩一起跟他从良,逃出这火坑。在一起过一辈子,你说怎么样?"

咳,当姐姐的说这话太天真了,叫我怎么回答好呢?我正想逗她几句,忽听门外有个粗重的声音传来:"姐姐,好些吗?"随着这奇怪的声音,一个姑娘撩门帘走进来。

这姑娘身段长得苗条,鸭蛋脸儿,双眼皮,大眼睛、只是眼角有点向下耷拉,那张嘴长得特别迷人,真称得上是樱桃小口。冬天,她爱穿红花缎子棉袄,夏天,她常穿一件绿绸子小褂,头上梳两条长长的辫子,很招人喜欢。她就是一条街有名的三四号红姑娘--阎茉莉,论名气仅在九红和我之下。

可是,今天见到她,却像换了个人,额头上有了抬头纹、脸上没有搽粉,头上的辫子剪掉了,身上穿一件褪了色的阴单蓝带大襟的短棉袄,和一条旧灰色长单裤。最为奇怪的是,她那高高的鼻梁塌下去了,鼻子上贴着一大块白色的膏药。

我因为忙着应酬客人,已有一段时间没见她了,真叫我大吃一惊,心想:"她的鼻子呢,莫非是客人发坏,把她的鼻子咬去了?……"

茉莉是好心好意来看九红。可是,九红见到她,原来哭着的脸马上冷下来,把嘴一撇,不吭声了。茉莉见九红那酸不溜的样子,真像冷水浇头,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我心里暗暗埋怨九红姐的孤傲,忙热情地拉过茉莉,重新坐在九红床上。九红也看出了我的不满,只好又陪着笑脸,闲谈起来。

我好奇地看着茉莉的鼻子,情不自禁地问:"茉莉姐,你的鼻子是怎么了?"

不想这一问,茉莉的眼圈马上红了。她转身把门关好,对我说:"这事九红姐已经知道了,咱们都是席上的炕上的--一个样,我也不瞒着妹妹,可是,这事千万不能对外人讲,要传出去,叫我的脸往哪搁呀!"她强忍住心里的悲痛,哽咽着诉说起来:

半个月前,我接待了一个姓周的客人,他长得真漂亮:白净的圆脸,烫着飞机头,一身西装,尖尖皮鞋,我打心眼里喜爱他。

晚上睡觉前,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瓶原装酒放在桌上,我觉得奇怪,喝稀饭时,他没有拿酒,这会干嘛拿出一瓶酒呢?

姓周的客人先脱掉了外衣,挂在衣帽勾上,然后回转身,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他跟我站在当屋,一边接吻,一边问:"你喜欢我吗?你爱我吗?"

你们知道,在我们这行里听来,简直是司空见惯了。我们的回答也几乎都是一样的:"我太喜欢你了,最爱你了!"

听了这话,他呆呆地望着我,时而叹气,时而纵眉,几次张嘴想说什么,可又张不开口。我心里好笑:看他那个腼腆的样儿,一定是初次来逛妓院的,羞答答像个大姑娘似的。对这样的雏儿,我真打心里喜爱,便说:"看你那个样,像有多少知心话要说,一宿的时间长着哩!"

他还是动情地看着我,忽然,眼里挤出一对一对的泪珠。

我吓了一跳,忙说:"我什么话伤了你的心,让你这样痛心落泪?"

姓周的摇摇头说:"哎,你说哪里话,你那么温柔体贴,最使我满意啦。可是我有一句话,难以开口,说出来,你可不能恼哇!"

我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凡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帮忙!"

姓周的脸上露出笑容,又说道:"妹妹啊,我早打听了,你是这条街最善良、最听话的好姑娘啦,今天找你,是特地求一件事儿!"

"哎,妹妹,叫我怎么说呢?咱就单刀直入吧,前些日子,我出差去西安,觉得一人在旅馆里没意思,就去逛了次窑子,只住了一宿,回来后,我解小手时,发觉我那东西出了毛病。我瞒着家里,打了不知多少针,吃了多少付药,可这病越来越厉害,那阳物肿得通红,解一次小手,便痛得出汗流眼泪。我急得头顶着墙,半天才能滴下几点尿,实在没办法,我才来求你这个医生来了。"

我一听,心里就有几分恼怒,正颜厉色地说:"周先生,我可不是医生,更听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姓周的死皮赖脸地说:"妹妹,你别装糊涂啦,你们妓院谁不知道这种病啊,你快救救我吧。我父亲是宝鸡市长,有的是钱,你要帮我治了这病,我马上娶了你,住的是高房大院,出门坐小卧车,家里还有丫鬟伺候,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我知道这花柳病是个很顽固很缠手的病,便问:"那……那到底怎么个治法呢?"

他拍着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宝贝,你真是我的好妻子,只要你用嘴吮住我的阳物,吮得射出精液来,医生说这病就会好的!"

我一听,生气地一甩他的手,冷冷地说:"哼,你太小瞧人啦,我再贱,也是个人,你干嘛这样欺负我,咱当众说说,看老鸨揍你不!"

姓周的一听,扑通一声,给我跪在地上,苦苦央求起来:"好妹妹,人有见面之情,你能见死不救吗?你不说,谁能知道?再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夫人了。我是非你不娶,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要不信我的话,我对天盟誓,我要不娶你,叫汽车把我轧死,大火将我烧死。看,我给你带了聘礼来了,往后花多少钱,不过是一张支票!"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根闪闪发光的东西,我曾经在老鸨手里见过这种贵重物件,那是一根五两重的金条。

他花言巧语的一番话,把我的心说活了,我心想:"我已经十七岁了,正是择婿从良的大好时光。往后,人老了,花谢了,谁还要我?他既然对天发誓要娶我,我就应该拾命去救他。虽然我暂时嘴上受点委屈,可我往后就永远跳出火坑了!"

想到这,我答应了他,姓周的高兴得像蛤蟆似地直跳,把那根金条给了我。

我喝了一口酒,忍住恶心,屏心静气,帮他吮吸起来。当他射精后,我想一把推开他。没想到他正兴奋,紧紧抱住我的头,把精液射进我的喉咙里,吐不出来了。我再用酒嗽口,也无济于事了。

这一宿,他许愿发誓,把我哄得心里乐滋滋的。可是,第二天走后,直到如今,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了。我望穿双眼,天天不知哭几次,可是,天底下卖什么的都有,却没卖后悔药的呀!

起初,我还瞒着我家鸨儿,可纸里包不住火呀。原来这梅毒一吮出来,男的病好了,女的可就传染上了,女的得了这种病,不是烂"鱼口",就是烂鼻子。慢慢地,我发现说话时,鼻子瓮声瓮气的,鼻子堵闷得慌。后来,鼻子又痒又疼,像有许多小虫子在里面爬似的,鼻子眼里流白浓,这毒性传得真快呀,它从里往外烂,半月功夫,鼻梁就塌下去了。老鸨追问我,我只得实说了,并交出了金条。老鸨得了钱财,虽然没有打我,可我再不能接客了,我成了无用的废物,他们就叫我掏厕所,清炉灰,干最脏最累的杂活儿……

茉莉一边流泪,一边诉说。我发现,她的泪水不是晶莹透明的,而是红里带黄,像淌出的一滴滴血。我悲愤地想:"茉莉姐啊,你的遭遇比九红姐还惨,你不应该受到人们的耻笑,应该获得人们的同情,可是,谁又能真正理解我们呢!"

漂亮姑姑[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

第二天,天刚亮,我被人推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九红。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起来,茉莉她--她触电自杀了!"

我一听,忙穿了一件内衣,也没顾得穿外罩,光着脚丫子和九红急火火地往外跑。到了茉莉屋门口,见门口挤满了人。门帘挑开着,屋里的长桌上,放了一张独凳,茉莉斜着身子站在上面,她的右手,粘在电门上,手指已电成紫色,成了钩形,就像老鹰的爪子。铁青的
脸,大张着嘴,露出雪白的门牙,瞪着铃铛般的大眼。

这时,阎老鸨已找来一根干木棍,挑断了电源,"扑通"一声,茉莉从凳子上摔到地上,就像掉下一束肉干。阎妈妈办事利落,立即找两个小伙子帮着把茉莉抬出来,来到一人多高的一堵墙前,他们喊着"一、二、三",将尸体晃了几下,借着惯性,"飕"地一声甩到外面山沟里去了。

咳,一个人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看了茉莉姐的下场,我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啊!我像丢了魂似的,默默地想着。

"情弟,看你像什么样子,还不快回去穿衣服。"耳边响起高步华的斥责声。

我抬头一看,惊得睁大了眼睛,在高步华身边,站着一个妇人,猛一看,活像凤仙姐,可仔细一看,才知看花迷眼了。

这女人也梳着一个凤凰头,四方圆脸,比凤仙脸盘大一些,两道弯弯的柳叶眉跟凤仙的一样,只是那双眼睛略小些。高鼻梁、樱桃嘴,右边的耳门前,有一块黑痣。她的五官、风度多像昔日的凤仙姐呀,只是有的地方比凤仙略逊一筹罢了。她穿着长旗袍,带着金壳表、金戒指,脖子上套着项链,看打扮不是阔夫人,就是姨太太。

这女人笑模悠悠地看着我,似乎在笑我的荒唐样子。九红上前两步,亲切地问:"姑姑,您多会到的?"

我听了又是一惊,这时高步华沉着脸教训我说:"真没出息,还不叫姑姑,这是你父亲的姐姐、你的亲姑姑到了!"

我这才明白了,一边上去亲热地叫着:"姑姑"。一边拉着这个姑姑的手走回家里。

白天,我照常端盘子营业。

到了晚上,又听外面一声喊:"来客啦!"我忙又往外跑,却被那姑姑拽住了。

她对我说:"今晚不要再接了,挂上停业牌,陪我睡一宿吧!"我怎敢答应这违犯妓院规矩的要求呢?我每天要端不下五十个盘子,每个盘子五块钱,再加上晚上客人的住宿费,每天要收入三百来元。不给老鸨这样"干活",就不是一个称职的妓女,就会遭到鞭子的抽打。

正在为难,高步华走进屋子,那个姑姑随便向她说了一声,出乎意料地,高步华满口答应,于是假说我病了,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不一会,田长三从苏州饭馆里端来了一桌炒菜,大概有七八盘,然后对我说:"我告诉你,你要好好招待你姑姑,有一点怠慢,我可剥了你的皮!"我心里倒吸一口凉气,看来,这个姑姑在这家庭里有着特殊的地位啊!

我们坐下来,一边闲聊,一边喝酒,我殷勤地给她倒酒点烟,这个姑姑很喜欢我,特别喜欢我的活泼、顽皮劲儿。她笑着对我说:"宝鸡这里喝酒不行。我听说你既能喝酒,又能划拳,今晚,我要跟你来个喝酒、划拳比赛!"

我一听高兴了,因为我自从来到这里后,还没有痛痛快快地喝过酒、划过拳哩。

又听那姑姑问道:"情弟,咱们划拳,是一拳一胜呢?还是三拳两胜呢?"

我一听这话便知她是内行,忙顺着说:"就听姑姑的吩咐,今天我是舍命陪君子了!"

于是,我们俩面对面,一边喝酒,一边划起拳来:"哥俩好呀,五魁首呀,八仙过海呀,全来到呀,满堂红呀,三星呀,四教呀,点点圆呀,敬你喝呀……"屋里响声连天,热闹极了。为了哄姑姑高兴,我故意连输三拳。

我连喝三大杯白兰地,心里一热乎,可就六亲不认了。巴掌一伸,五个指头变化无穷。指头变得快,嘴里喊得快。对方喊五魁首,我忙喊六六六,老是压着她的指头。

我们划呀、喝呀,足足闹了两个钟头,桌上十瓶白兰地都空了。再看那位姑姑,不禁愣住了。她吃鱼有点个别,饭菜、鱼肉一起填进她嘴里,转眼间,那鱼刺从两个嘴角里吐出来,而且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在她面前的桌上吐了一堆,这真是一手绝招特技呀!

我缠着她要学这手技术,她说:"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寒。天不早了,咱在床上慢慢唠吧!"

田长三两口一听,说了声"早点歇息",知趣地出去了。

我顺从地拾掇好桌子,陪那姑姑洗了脸和脚,帮她脱去外衣,肩并肩地躺在一个长枕头上。

借着酒兴,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着。我关心地问:"姑姑,我那弟弟、妹妹们呢?你怎么不带他们一起来呢?"

没想到这句话像戳了她的心窝子,她长叹一声,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我害怕了,生怕惹着了她,忙拿出手绢帮她擦泪。

她忽然又破涕为笑,亲切地拉过我问:"孩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你是爸爸的姐姐,我的姑姑呀!"

"不错,你却不知道我的身份,我给你讲个真实的故事,你就一切全明白了。"

她带着庄重严肃的神情,给我讲起了一个家庭的变迁……

妓女--老鸨

十五年前,有一家四口逃荒到了西安。父亲挑着"八股绳"(过去担箩筐都是每头用四股绳子系着),在西安容山大街一带走街串巷收破烂,转到天黑,除了税钱,剩下的钱买不到半斤米。

可怜的母亲托人去当佣工,可当时必须要有当地的保人,才能去给阔人家做工。这家是扬州人,在西安举目无亲,找不到活计。她还有一个姑娘,一个儿子,怎么活下去呀!

这是民国十年,他们的女儿已经十六岁了,母亲对女儿说:"闺女,咱家这样下去就都饿死啦,为了一家人,也为了你,给你找个婆家吧!"

那闺女挺有主意,她说:"给我找个婆家当然好,可是你们又怎么生活呢?"一句话,把全家人都说哭了。

这女子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认准了一个理儿:"人活一天,就要吃饭,世界上没有比吃饭、生存更要紧的事啦。要顾脸,就得饿肚子,要吃饱肚子,就得不要脸面,在这个黑暗的社会,我一个小女子,除了打野鸡、当妓女,还能干什么呀?!"

想通了这个道理,她说服了父亲,为了全家的生活,自动下水了。

在当时,她是社会上最自由的妓女了,父母就是她的老鸨,她不会挨老鸨的打骂。她是自愿干这行的,心情也当然和一般妓女不一样。

刚开始营业,她们在一家妓院搭了几个月班子,不到半年,手里有了钱,就买了一处房子,取名叫"开颜祠"。自从开颜祠的院门一开,简直是车水马龙,凡是来西安的人,谁不知道开颜祠的田九鸿呢!

啊,田九鸿!一听这个"田"字,我若有所悟地睁大了眼睛。在灯光下,那姑姑冲我嫣然一笑道:"田九鸿就是我,我就是田九鸿啊!"

她亮出了自己的身世,原来我们是一样的出身啊,我和她挨得更紧了。她继续娓娓说下去:

我的父母兄弟,能活到现在,全是靠我的血泪养活的。这里的苏州饭馆、中州照相馆,也是靠我敲竹杠挣来的。我的弟弟成家立业,也全是我卖肉相的结果。

我虽然在自己家里开窑子,有一个自由之身。可是,和你们一样,要遭受嫖客百般的侮辱。

有一次,我端盘子时,来了一伙客人,他们不管妓院的什么规矩,仗着人多势众,把我的衣裳扒净,有抬脑袋的,有抬胳膊、腿的,让我光着屁股在地上蹲夯。疼得我泪流满面,他们却乐得哈哈大笑。

为了多挣钱,我拉住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百万富翁。整天甜言蜜语,违心地谈情说爱。

有一天,他想考验我,便对我说:"常言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要真的爱我,我把痰吐在地上,你全舔了,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为了从他腰包里掏钱,我像被他玩熟的猴子一样,要怎样就怎样,我毫不犹豫地顺从了他,可是我的心在流血。

九鸿姑姑伤心地说到这里,嗓子哽住了,我插嘴问:"姑姑,在你接到的成千上万个客人当中,也没碰上过一个知音么?不想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么?"

九鸿又叹口气,说:"哎!儿女之情,人皆有之,我何不想有个美满的家庭、可爱的丈夫呀!可是,一开始当妓女,又有几个不避孕的呀!我喝避孕药,不是父亲逼迫的,而是为了营业,为了挣钱。若从良出去,一般只能当姨太太,男人大着几十岁。再说,为了养活父母兄弟,我也不愿离开他们,一来二去,成了一朵开败的鲜花。现在,我最恨的是钱,人没有钱就不能生活,有了钱,就要堕落。自从我当了窑姐,学会了吸烟、喝酒、唱曲、打牌。后来,又上了烟瘾。等我觉醒时,青春已过,我惟一的收获,就是由妓女升到了鸨儿,现在膝下有五个姑娘。今天我一见你,就特别投缘,所以跟你说了这么多知心话。你现在是我兄弟的顶梁柱,要不是这样,我非把你要走不可!"

当九鸿向我讲述她当妓女的遭遇时,我心里涌动着无限的同情,只觉得同病相怜,情同姐妹。可是,当她说到现在已成了老鸨时,我心里就和她隔起一堵墙,天下的老鸨子,有几个不压迫妓女的?他们全靠吸吮妓女的血来纵情享乐啊,她们和我们是两股道上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哇。想到这里,我悄悄跟她移开了一点距离。

这个姑姑在照相馆、饭馆"视察"了两天,又回西安去了。

再接"丘八"

1947年农历十一月,我到宝鸡已近一年了。天气越来越冷,妓女在穿衣装束上的差别也更加明显。一般妓女,只能穿花洋布袄,红姑娘就不同了,老鸨娘给我们精心制作绸缎面或料子面的各式皮袄。一年到头,我们和一般姑娘吃的也不一样,什么海参、鱿鱼、鸡蛋银耳汤,应有尽有。老鸨千方百计让我们打扮好、保养好,好为她们多接客。那些接客少的姑娘就不行了,老鸨故意让她们吃残羹剩饭,饼子就咸菜疙瘩,用这样方法刺激她们多接客。

这天晚上,我又按照平时的习惯,第二次(早晨是第一次)对镜梳妆,准备迎接又一次端盘子、住宿的高潮。梳洗完华,我从绿炮台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悠闲地抽起来。

这时,九红又来找我,她穿一件大红皮袄,头戴红花,脚穿红灯芯绒棉鞋,浑身像个火炭儿。我开玩笑说:"你真够上四大红了。"(当时,民间流传的四大红是:杀猪的盆,庙里的门,大姑娘的月经,天上的火烧云。)

正说笑着,忽听街上"咔、咔"的皮鞋响,声音杂乱沉重。我们撩门帘一瞧,惊得吐出了舌头。

从大门外,陆续进来一股军队,足有二三百人,他们的服装大致相同,都穿着褪了色的旧棉军装,头戴没有徽章的旧军帽。每人腰间系一条二指多宽的皮带,看这副打扮,我们猜想是军官总队的。那时,流传着一句话:"山西到山东,南京到北京,国民党的'丘八'一样凶。"他们像蝗虫一样,说不一定什么时候到这里来扫荡一番。有的给个三毛两毛的充充样子,有的根本不给钱,而且穷凶极恶,动不动就找借口砸窑子,老鸨妓女还得陪着笑脸哄着。这次来了这么多人,不一会就塞满了各家屋子。

这时,只听外面钱妈和高步华喊:"九红、情弟,到三百号楼上接客呀!"

三百号在我们北面,楼上有一大间接客厅,客人多时就在那里集合。

我和九红上楼一看,只见屋里挤满了黄皮狗子军人,唧唧喳喳的又说又笑。

只见靠北墙有一张大床,有个姑娘正被按倒在床上,那些军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挤满大床,床被压得"咯咯吱吱"直响。

这个妓女,烫好的头发被挠乱了,她长得眼大嘴大、宽脊梁短腿,所以外号"鸭子"。平时,她接客不多,今天,不知怎么被这些人带来了。他们有的摁着鸭子的双肩,往鸭子鼻孔里喷烟,喷得她眼里流泪,一个劲打喷嚏。

再看她的身上,那红花蓝底的长棉袄,右边的纽扣全被解开了,敞着前胸,露出贴身的浅红色背心。胸前的两个大奶,特别引人注目,许多只手,争抢着伸进背心里去摸。有的更加恬不知耻,解开她的腰带,从奶头一直摸到裤裆。

这时,一个细高个子军人对大伙一挥手说:"慢着,不能一两个人沾便宜,咱们搞个展览,让大伙都看看如何?"那伙丘八一窝蜂地忙喊"同意"。

他们几下子把鸭子的红毛线裤子扯下来,只剩下一条三角裤衩。有两个黄狗子攥住鸭子的脚脖子,把鸭子倒栽葱地提起,让人们看热闹。有两个黄狗子更古董,他们每人端一碗喝剩下的茶水,跑过去,撩开鸭子的裤衩,往里灌茶水,鸭子被治得眼含热泪,不住声地叫着"叔叔"、"大爷",求情讨饶。

今天,这伙官兵,不知得了谁的恩准(大概是胡宗南吧),跑出军营,就像饿狼见了羊羔一样,对妓院进行目不忍睹的洗劫。这正中了当时那句话:"当兵三年,见了母猪当貂婵。"

按妓院的规矩,端盘子是不准越轨胡闹的。可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越闹越凶,再不想法救出鸭子,这位姐姐奶可能被他们轮奸。这些人只顾玩弄鸭子,还没注意到我们。

我和九红会意地对望一眼,故意大声咳嗽起来,马上,几十双眼睛一齐射向了我俩。

九红先发制人,问道:"请问各位老爷,是谁叫我们俩的盘子呀?"

这伙人中有认识我们的,见来了一对模样漂亮、花枝招展的红姑娘,忙扔下鸭子,一个个像馋猫一样,向我俩围拢过来。

那个细高个子军官,像是领头的,他从人群中钻出来,向九红一拍胸脯说:"我端你的盘子!"

我又问:"谁端我的盘子?"

细高个从人群里拽出个小胖子:"中队副,你装什么蒜,今天你就算她的丈夫吧!"

这时,钱老鸨和高步华也都上了楼,放上两个盘子,偷偷嘱咐我们,对这伙"丘八"要小心接待,便下楼去了。

第三次遇害

老鸨们一走,屋里可就热闹了。

细高个吃着我们递过去的糖,忽然冲这伙"丘八"高声喊:"这两朵红花生来俏,唱支歌子要不要?打个秋千要不要?蹲个肉夯要不要?"一人挑头众人合,他们马上恢复了刚才逗鸭子的那个狂劲,齐答:"要,要,要!"

鸭子不知什么时候早躲走了,屋里只剩我们俩。这年,九红十八岁,我十六岁,这些"难题儿"自然要由她挑头去对付。

九红微笑地看着一涌而上的客人,慢慢说:"爷爷们,文明点,君子动口不动手哇!我想,诸位一定爱听唱歌吧!"

她那不卑不亢的神情,把那些"丘八"震住了。有个人问:"你们会唱什么?"

九红答:"京剧、歌剧、小调,我们都会!"

大家七嘴八舌,有的点一段《小放牛》,有的点《马路天使》上的《四季歌》,九红亮开那甜美的嗓子,给他们一一唱完。

这时,那个小胖子忽然又冲他的同伙喊:"让我们小金刚钻给大家唱一段好不好?"人们一齐答"好。"

我心里想着:"兔崽子,你给老娘起外号,我看你倒像三寸钉武大郎!"心里恼怒,脸上却带着笑:"我唱得不好,随便来一段吧!

十七、八、九,二十浪当岁儿,

雪白的脸蛋,没有麻子儿。

……

心里想着她,

嘴里念着她,

哎哟我的小佳人,

何时能成对儿……

我刚唱完,小胖子又喊:"再来一个要不要!""丘八"们一齐喊"要--"

我说:"好,我再唱几句。但是,我们姐俩在楼上耽误得久了,楼下还有人等我们,请原谅,我们还得去应酬应酬别屋的客人!"

说罢,又唱了几句。

不要鼻子不要脸,

搽脂抹粉站在人前,

恩恩爱爱卖笑求欢,

为的是大洋钱,

为的是大洋钱!

唱完,我赶紧拉着九红姐,就要下楼。我们知道,这伙"丘八"就像粘饼子,一沾一层皮,得找机会赶紧逃走。

刚到楼口,被那个小胖子挡住了。他不说话,把手伸给我,手心里放着一颗瓜籽。

我心里明白,却故意打岔道:"谢谢您,您这是看我唱得饿了,慰劳我吧,瓜籽不大,表个人心嘛!"

小胖子听了,把头摇得像拨郎鼓似的,一推我的前胸说:"你这小滑头真会装蒜,快给你丈夫剥个花样瓜籽!"

我一看这小子蛮懂行,只好耐着性子,又耽搁了三四分钟,像演"二人传"一样,给他表演了个花样瓜籽。

当我们又要寻机会下楼时,楼梯口早被那伙"丘八"们堵住了,细高个又拿过一支烟,要九红给他点花样烟。哎哟,这更得耽误好长时间,看来,他们早有准备,今晚是成心不让我们走啦。

九红耐着火气,陪着笑脸,坐在细高个怀里,给他点起花样烟来。

当九红横叨着香烟,嘴对嘴递给他,又去给他点烟时,他忽然猛劲一推九红,"咚"地一声,九红四肢不挨地的摔在楼板上。

九红姐被摔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我这花样烟,点得丝丝入扣,没有一点错啊,他干吗这样狠狠地推我、摔我呢?我们可平日无冤,近日无仇哇!

细高个瞪着一双淫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九红,他在想什么呢?我们根据他们后来的行动,推测到他当时的想法。他先是像猫爪下的耗子一样,把九红尽情玩耍了一番,又想起这次来前设好的预谋:老子抗日救国,这些花呀朵的却都让那些有钱人尽情地享用了。没他妈那么便宜!今天要挑最好的掐,最好的折。所以,先前他还又打又逗的取乐儿,玩够了,该找个岔子闹事了,便马上把脸扳起来,把九红摔在地上。

他指着九红骂道:"好的,你没长眼,怎么点烟烧我的脸!"

九红分辩道:"哥哥,我的火柴还没点着,怎么会烧你的脸呀!"

细高个见九红敢跟他犟嘴,更加暴跳如雷,他起身走过去,照着九红的脸蛋,"叭""叭"就是几巴掌。

细高个这么一打,其他人趁热打铁,拍桌子的,砸板凳的,撕墙上的画的,砸开了窑子。

我一见他们这样蛮不讲理,气往上撞,也喊了两句:"你们哪像军人,简直是打劫的土匪,欺人的强盗!"

听到喊声,有五六个"丘八"围了过来,二话不说,解开腰间的皮带,抡圆了,冲我劈头盖脸抽打起来。我被抽得倒在地上,满地乱滚。

九红的脸被打肿了,嘴角打破了。她爬起来,见那个细高个正"嘎崩嘎崩"地嚼着冰糖块子,她气急了,什么都不顾了,冲那细高个猛地扑过去。

细高个早有准备,眼看俩人的脸离得只有一尺多远时,他忽然把那嚼碎的冰糖渣子"扑"地向九红脸上一喷,喷了九红满脸、满眼、满嘴,被打肿的脸上又是一阵阵难忍的疼痛,眼睛一时睁不开,她忙伸手去擦。

就在这当儿,小胖子从兜里掏出一个盛着液体的小瓶瓶,悄悄地向九红跑过来。猛地扒开九红捂在脸上的手,用瓶口向九红脸上一洒。顿时,九红痛得嗷嗷大叫,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趁这个机会,军官总队这伙明火执仗的土匪,像大闹天宫一样,又是一顿胡闹。他们把屋里的东西都砸烂,把痰盂里的痰和脏物,统统扣在床铺上,然后嘻嘻哈哈,一涌而去。

小屋里的密谋

宝鸡军官总队是胡宗南的嫡系,他们这次有组织、有预谋地来捣乱,是受胡宗南的指使呢,还是他们自己使坏呢,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过了一会儿,钱老鸨和高步华上了楼。见了自己的鸨母,我一肚子委屈,悲愤地向她哭诉了刚才受辱的经过。高步华叹口气说:"别难过了,你下楼看看,哪家不是这样呢!"

这时,忽听钱妈失声变调地叫起来,我们跑过去一看,只见九红脸上泛起许多浓疮,像
个疥蛤蟆,伤疤上起了许多针尖大小的泡泡,"嘶嘶"地冒着青烟,吓得我们都惊叫起来。

还是高步华有经验,她说:"这一定是让硫酸烧的,快拿水来!"

我们在屋角里找到半盆洗脸水,高步华接过来,"哗"地一声,全泼在九红的脸上,把九红泼成了落汤鸡。高步华说:"这样,烧劲就会慢慢减退。"

两个老鸨搀扶我们下了楼,只见沿街各家的白门帘都被挑开了,屋里被砸得乱七八糟,地上成了杂货摊,家家像起了灵。那些姐妹们,一个个狼狈不堪,垂头丧气。可恶的军官总队呀,你们真是一伙"刮民党"!

第二天早上,我惦记着九红脸上的伤,又去看她。九红姐从被窝里坐起来,我一看,更是大吃一惊:一宿功夫,她脸上烫起的疮泡塌下去了,变成了许多黑色的深坑,左边的眉毛烧掉了半截。右眼烧瞎了,成了一个疤麻丑怪的独眼龙,再也看不到昨天那一朵红花似的九红姐了!

我哽咽着说:"九红姐,你真是多灾多难啊,头一回,你遭到刘局长的侮辱;第二次,你又遭到姓杨的暗害。这回,你已经第三次被害啦,都怪你长得太美了,真是红颜薄命啊!"

九红姐泣不成声地说:"我见妹妹一面,死也就甘心了。想不到晚玉、弟弟、茉莉的下场,今天也轮到了我的头上!"

我安慰她说:"常说,'不受磨,难成佛',人的一生坎坎坷坷,我比你碰的艰难多多了,可还是顽强地活过来了,慢慢熬吧,你身边那么多嫖客,等选个知心的,早晚会跳出这个苦海!"

听了这话,九红"扑哧"笑了,她说:"妹妹,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常说'货卖一张皮',你看我这个样儿,谁还要我?"

话刚落音,忽见九红被窝里钻出个人头,答腔道:"我要,我要!"

我吓了一跳,再看桌上的瓜籽、糖果,床下的男人鞋,立刻明白了:我好粗心哪,原来昨夜九红屋里还有嫖客哩!

屋里就我们三个,那嫖客也不避讳,起身穿好衣服,他个子不高,一脸黑麻子,高高的颧骨。上身穿一件毛衣,下身穿着黑洋布的制服裤子,脚上拖拉着九红的蓝缎子绣花皮底拖鞋。九红向我介绍,他是一个助理司机。

前些天,九红也曾向我说过,她结识了一个姓吴的助理司机,他长得又黑又麻,九红根本不喜欢他。可这个人忠诚老实,再说,有杨先生那次教训,再丑的人也得笑脸接待呀。想不到,今天正碰上他。

我见这位吴先生老实巴脚,一脸憨厚相,忙看看窗外,关上屋门,轻声对她说:"吴先生既是真心要娶你,你何不趁这机会跟他去过自由的生活呢!"

九红苦笑了一下说:"吴先生不过是跟咱们开个玩笑吧。你想,我现在已经是一朵踩烂的鲜花,连钱妈都不愿理我了,我能在这时候牵累人家吗?再说,我们这些人,出去不能生儿育女,不能干活劳动,不是坑人家吗,我怎忍心干这不仁不义的事!"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吴先生一听,急得拽住九红的一只手,诚恳地说:"妹妹,快别哭了。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是真心的爱你。在你最漂亮最走红的时候,我不敢娶你。因为那时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在你倒霉的时候,我要娶你,这才能看出我的真心。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一心要你。我要哄骗你,就叫我出门被汽车轧死在山沟里!"

一番话,说得我们心里热乎乎的。

九红说:"你要真心赎我,就到钱妈那里去谈价钱!"

吴先生问:"大约需要多少钱?"

九红说:"去年,一个客人要赎我,钱妈张嘴就要十两重的两根金条。现在我掉价了,大约也得三四两呢!"

老吴一听,吓得一吐舌头,但马上说:"我想法找我的好友借去。从今天开始,我不吸烟、不喝酒了,再想法多拉点黄鱼,多挣几个钱,攒三五个月也许就够了,你看怎样?"

九红一听凉了半截说:"恐怕远水不解近渴,等你拿钱来,恐怕我早被她们卖到三等窑子里去了!"

我一听,那股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劲又来了,忙说:"这样吧,我助你们一臂之力,帮你们逃出火坑。"

九红不相信地说:"你别说大话了,两边是高房,门口有把门的,你怎么救我哩?"

我说:"你不知道,我学过武功,你家门口不是有根电线竿吗?我爬上去,把你系到房上,再从房后系下去,让姐夫的车在后面等着,不就逃出去了吗!"

九红姐一听,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从脖子上将那一两多重的金项圈取下来,要送给我,我坚决不要。心里话:"我要收你的钱财,那还算姐妹义气吗?"

九红又突然想起一个主意,对我说:"这样吧,你跟我们一起逃走,像我过去跟你说的那样,咱们在一起过吧!"

我想起石弟弟的遭遇,连连摇头。

九红说:"你要是帮我逃走,你留下来让老鸨们知道了,还能轻饶得了吗?既是这样,你不走,我也就不走了!"

吴先生插话了:"这样吧,咱们一块走,你要不愿跟我们,出去我给你找个婆家,等你有了家后,俺家就是你的娘家,你看怎样?"

我觉得这话在理,便同意了。

我们又商量起逃跑的时间和办法,我说:"要防止夜长梦多。这两天,你查看好地形,明天晚上,假装来逛妓院,送来绳子,就回去准备。接头的暗号是:你学布谷鸟连叫三声,我投下一块石头,就先把九红姐系下去!"

一切商量定了,我像第二次越狱一样,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准备迎接这由我导演的冒险行动!

惊险的潜逃

逃跑的准备诡秘而顺利地进行着。[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第二天晚上,我假说有病,推脱了一切要求住宿的嫖客。但为了应付,还不得不端盘子。

忙到半夜,才上了床。我心里非常紧张,忐忑不安地思谋着后半夜的行动。所以,从一
躺下就开始抽烟,不知过了多久,把一盒杜鲁门香烟都抽完了,看看表,眼看快三点了,行动的时间就要到了。我忙一骨碌爬起来。

我蹑手蹑脚来到九红屋门口,用手一推屋门,门虚掩着,只见九红正坐在床沿上,身上一个劲打哆嗦。

事不宜迟,我催她快拿出绳子,她这才镇定了一下,从床底下把绳子掏出来。

我把预先用柳枝挽好的一个圆圈递给她,又开始挽绳子套儿,她问:"干嘛要做这样一个圈啊?"我答:"弄好了你就知道了。"

挽好绳套儿,我让她把两只腿钻进圆圈里,蹲下来,坐在圈上,兜住绳套儿。然后,我站在床上,试着往上拉。腰一用力,就把她拉得离开了地面,试验成功了。

冬天的深夜,冷风刺骨,北风呼呼直响。我暗暗高兴,常说"偷风不偷雨",风声掩护着我们,更加便于行动了。

我想了想,又给九红出主意:"咱们不能穿鞋,只能光脚丫子逃跑。这样一来不会在砖地上弄出动静,二来上了瓦房顶也踩不破瓦,所以光脚最保险了。"到了这个关键时刻,没经过大事的九红全依着我。

我和九红光着脚丫子,拿着粗绳子,悄悄地走出屋子。

来到她家门口电线杆下,见上面的路灯明亮刺眼,我们迅速地躲在墙角里。

我让九红按照在屋里试好的办法,把绳系在腰里,把柳枝圈套在屁股上,等她准备好了,我迅速地把自己的红缎子面皮袄脱下来,往电线杆下一扔,上身只剩下贴身的蓝条条单褂子。然后,把绳头捆在腰里,往嘴里叼上一个空烟盒。双手一抱对卡粗的电竿,用脚背扣在竿上,一纵一纵的,几下子就上到房檐上。我暗暗庆幸过去在戏班的功夫没有白练,如今爬竿子上房,易如反掌。

我在瓦上站稳了,从嘴里取出空烟盒,伸手扣在眼前的灯泡上,转眼之间,这一段的街道和房屋一片黑暗。

灯光一暗,从房后的山沟里响起布谷鸟的叫声。三声过后,我拿一块核桃大的砖头,向后面扔去。这样,就算对上了暗号,后面有人开车接迎了。

我站在临街的瓦房上,抓住时机,往上拉绳子,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往上拉一个百余斤的人,在平时可没有那么大力气。此时,我什么都不顾了,拼尽全力,往上拉着、拉着,终于,把九红姐接到了房顶。

这起脊的瓦房,背面就是山沟,我拉着九红姐的手,小心翼翼地转到瓦房背面,让她坐在房檐上,又开始迅速地往下系。不过几分钟,就安全地把她送在地上了。

下一步就该由九红姐解开绳子,我再把绳子拉下来,把绳头固定在房檐上,然后自己顺绳溜下去,只要我脚一着地,我们就全都自由了。

正在这时,忽听背后街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房上有人,快来呀,有人逃跑啦!"听声音就知道,这是把门打更人的叫声。

计划刚实行了一半,怎么办?我脑袋里迅速打了几个转儿,何去何从,这可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啊!等她解开绳子,我再拴好溜下去,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会连九红姐一起暴露,谁也跑不成!不跑呢,等待我的很可能是仙鹤姐的下场,此时不容我过多考虑,必须尽快作出选择。

这时,房前人声嘈杂,有人用竿子把烟卷盒捅下去,电灯恢复了光亮。我看到有人抬来梯子,将梯子搭在临街的房檐上。

在这紧急时刻,我毅然下了决心:大江大海我都闯过来了,还怕这点小溪水吗?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因为我一个人,挂累了他们两口儿。我反正是一个人,他们难得凑成一家,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想到这里,我急忙解开腰里的绳子,扔下去,低声向下高喊:"姐姐快走,别管我了!"

不等下面回答,我赶紧返身往临街的那面瓦房走。我想起人们常说的"调虎离山计",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这里来。

等转到临街的一面瓦房上,我被街上那幅乱糟糟的场面吓懵了。二里长的街上。像开了锅一样,老鸨、妓女满街乱跑。许多老鸨光着脚丫,系着扣子,揉着惺忪睡眼,边跑边找:"我家的姑娘哩,是我家的姑娘上房了?"看来,她们还不知道是谁跑了呢!

这时,从梯子上探出一个头来,一看那双熟悉的冒火的眼睛,我就像吓丢了魂。他正是我的阎王爷--田长三,他爬上房,二话不说,揪住了我的脖领子,然后用右手往上一拉,我的脚就离开了房瓦。他伸开左臂,在掖下一夹,我斜着身子,被他夹得一点也不能动弹。就这样下了梯子,离地皮老高,他"咕咚"一声,把我扔在地上。

在众目睽睽下,我慢慢站起身,还没来得及站稳,他已经下了梯子,走到我背后,飞起一脚,又把我踹出四五尺远。

这时,一条街的男女鸨儿,像玩猴的一样,把我团团围在当中。他们纷纷给田长三打气:

"把她吊起来狠狠打!"

"用青菽烟熏她!"

"把她绑起来,扔在山沟里喂鹰!"

不知谁递给田长三一根皮鞭,田长三便抡圆鞭子,冲我劈劈啪啪打起来。老鸨们有的在一边看热闹,有的呐喊助威,街上围得水泄不通,我只能在圈里挨打。

这工夫,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她分开众人走进来,拉开田长三,一把扯住我,一边撕打,一边喊:"是你放走了我的女儿,我今天非撕烂你不可!"我一听声音就知是钱鸨儿。

这时,高步华走出来,劝道:"你先别动手,我的女儿我们会教训她,咱先问清了再说!"钱妈这才停了手。

高步华问我:"是你放走了九红吗?"

我心想:"我的鞋还在九红屋里,怎么也赖不掉,反正九红已经跑远了,我死也无怨了!"

于是,便爽朗地承认:"九红是我放走的!"

高步华一听,大吃一惊,她没料到我这个年岁不大,个子瘦小的姑娘,竟这样调鬼。仅仅一年功夫,打局长,蹲监狱,和胡宗南吵闹,放走九红,简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拴不住的闹槽驴啊,像这样下去,往后还不知道惹什么样的大祸哩。想到这,她后怕起来,忙喊过田长三,和他耳语了一阵。

不一会,田长三走过来,厉声对我说:"这会先饶了你,快回家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血染的山路

在妓院街,老鸨们之间是有矛盾的,有时为了接一次客,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但是,共同的利害关系,又使他们臭味相投,矛头一致。妓女逃跑,是最犯忌讳的事,他们生怕这件事像传染病一样,迅速传到自己家,为了杀鸡给猴瞧,他们都怂恿田长三夫妻要从严惩治我。

田长三夫妻呢,经过一番计议,自有他们自己的打算。他们一来见我虽然年纪小,却像
一个妓女油子,不好驾驭,今天没事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闯出祸来。二来呢,他们既开饭馆、照相馆,又开窑子,忙得有点招架不过来,便想停了妓院这行,专心去干买卖。再说,世道眼看要变了,干这行快不行了,而且危险性很大。现在,难得我还没有像九红那样破相,落得身价大跌,所以决定赶紧把我卖出去。一条街是没有敢要了,他们和兰州有关系,便决定立刻准备,把我卖到兰州。

他们把这意思对我讲了。此时,我是他们的阶下囚、笼中鸟,没有像成都春熙妓院那样惩治我,我就阿弥陀佛了,哪敢不答应。

黎明前,田长三拿来一件涤蓝色的旧袄,让我脱去新衣,摘去首饰、坤表、戒指,换上出门的衣服。临走,我请求高步华让我带走九红姐送我的那块红纱巾,以做纪念,她答应了我。

1947年农历十一月初五的早晨,我和田长三又乘上了开往兰州的汽车。没想到在半路途中,却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奔跑,这是一辆敞篷卡车,刺骨的寒风冷得人们缩成一团。一连两天,旅客们白天吃饭,晚上宿店,受尽了辛苦。

到第三天,汽车行驶到一个山坡里,正当下坡时,车猛地停住了。原来汽车出了毛病。

正当司机修理汽车时,迎面开来一辆"大面包"客车,挡住了去路,"吱"地一声刹住了。

从车上下来许多穿长袍的旅客,有五个手提盒子枪的男人,向这边走来,他们用围巾蒙着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两个迅速地站在停放车的公路两头负责警戒。旅客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事,脸都吓得煞白煞白的。蒙围巾的那三个人都到车下,一举盒子枪,厉声喊道:"下来!"人们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蹑不悄地往下爬。

趁着下车的乱哄劲儿,田长三把一卷银洋券悄悄塞给我,示意我藏在袖口里。并低声说了句:"土匪!"

这几个土匪让我们顺公路排好队,命令我们把双手高高举起来。他们从一头开始,挨个搜查。后面的土匪提着一条麻袋,专门用来装搜出的钱财。

这时,正是午后,天气阴沉沉的,看不见阳光,只听到狂风的怒吼,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搜查到哪一个人,土匪就用枪顶着他们鼻子尖,使对方一点也不敢动弹。不大功夫,他们就装了满满一麻袋钞票。他们胳膊套满了手表、金镯、玉镯,指头上戴着各种形状的金戒指。

当搜查到我时,他们什么也没有捞着,一个土匪恶狠狠地问:"你的钱哩?"

我故意颤着声音回答:我家穷,妈妈让我去投亲,只给我烙了几张大饼,吃完也就到兰州了!"那个土匪失望地踹了我一脚,顺手摘下我头上蒙的那块红纱巾。

搜到田长三时,当然照样落空,只从他头上抓了一顶黑色皮帽子。

再搜到一个穿黑旗袍、怀抱婴儿、打扮华贵的妇人时,土匪们几只手一起伸过去,一直搜遍了她的全身,搜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

三个土匪仍不死心,又开始第二次搜查,他们搜了这个女人的头发,摸遍了她的奶子、肚皮和大腿,当一个土匪摸到妇人的大腿根时,忽然停住了。

他用手指着田长三,向妇人命令道:"把孩子递给他!"这时,那妇人开始颤抖起来,只得把孩子递过去。

土匪们又命令道:"把衣服脱下来!"

那妇女乖乖地脱下旗袍,解开棉袄的纽扣,露出雪白的胸脯。

站在她面前的土匪歪着脖子看着,嘲弄地说:"快脱呀,你的裤子,还要叫我们帮忙吗!"

另一个土匪手黑眼硬,用盒子枪对准妇人的奶头,狠狠咯了一下子。

对面那土匪忽然把手伸到妇人小肚子前,"哧"地一声,把她的棉裤扒下来。两辆车上的一百位旅客都羞辱地低下头,许多人合上了眼睛。

那土匪不肯罢手,又把手伸到那妇人的阴部,猛地一拽,就听"吱"地一声,从女人的腿裆里拽出一个长条蓝布的骑马兜子。兜子约一尺多长,二寸多宽,用白线密密地缝了一圈。

土匪拿出一把尖刀,用刀挑开一道豁口,里面露出厚厚的一迭黑东西。人们这才明白了,原来她是跑长途的大烟贩子。

搜到了鸦片烟,三个土匪都乐颠了。他们顺着这个线索,又扯开这妇人的棉袄、棉裤,搜出几个白纸包,里面尽是日本产的白面儿。三个土匪当场分赃,比抢掠的那一麻袋钱还高兴。

这华贵的妇女先前见到土匪,还有些害怕。如今,她在众目睽睽下丢尽了人,又失去了财产,气得什么都不顾了,向对面那个土匪扑去。嘴里高喊着:"土匪,老娘和你拼了!"

这一闹,把田长三手里的孩子吓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张着小手,去抓身边的一个土匪。

那土匪冷不防被孩子抓了一把,恼羞成怒,二话不说,把孩子从田长三手里夺过来,举在空中,"飕"地一声,扔到山沟里去了。

那女人眼看自己的孩子被摔死,顿时气疯了,要去夺那土匪的手枪,只听一声枪响,一粒子弹穿过女人的头颅,她"扑通"倒在山路上,红殷殷的血流了一地。

土匪们在这里留下两笔血债,搜刮完了旅客的钱财,便押着客车,迅速开走了。

我们这车旅客,只好垂头丧气地继续赶路,天黑时,赶到一个十字路口,汽车开进一家没有围墙的大院,这里有一座简陋的旅馆。我和田长三还有没搜出的钱,吃饭、睡觉都能解决。只苦了那些身无分文的旅客,他们多数站在高寒的山地里,挨饿受冻一整宿。一夜间,只听哭声不断。

第二天一早,起来一看,旅店四周一片凄惨景象,有在汽车上撞死的,有在枯树上吊死的,有跳崖摔死的。上车时四五十个旅客,只剩下三十多人了。

仇、恨、悲、怒,几股情感在我这青春少女的心底里奔流。我长期生活在妓院,只知道妓院是杀人的魔窟,害人的陷阱,哪知道整个社会都是如此啊!兵荒马乱的年月,魔鬼横行的世道,残害了多少无辜的生灵啊!

初进民悦里(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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