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13日星期五

血泪的控诉--我的妓女生涯(三)

丹东的妓院集中区荣安里
汽车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五六天。1947年农历十一月十一日下午,终于到了兰州。

下了汽车,田长三七钻八拐,把我领进一个僻静的胡同里,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便东张西望,欣赏起大西北的风光。

正看得出神,忽觉眼前一黑,一块毛巾蒙在眼上。我刚要说话,嘴又被捂住了。田长三
低声威胁我:"不许喊,一出声就掐死你!"他把我的嘴也用手绢堵上,把我的两只手并在胸前,用绳子绑了手腕,牵着我慢走。我心里一点也不紧张,只是觉得好笑。知道他是怕我跑掉才这么干的,心想:"我戴上了捂眼儿,成了磨道的驴了。田长三呀,我又不是猫狗,你难道还怕我找到家吗?你那个家我是不会再去了!"

走了一截,田长三雇了一辆马车,对赶车的轻声说:"快,拉到城门外南城壕胡同。"

又走了一会,田长三拉我下了车,似乎进了一个院子,只听人声嘈杂,有人说:"看,牵来一个撂蹶的骡子,小心让她踢着!"我发觉田长三的手慢慢松开了,我于是站在原地,不敢往前走了。

等了三五分钟,我的眼和手被放开了,嘴里的手绢也被掏出来。我揉揉发酸的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屋子的中央。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房顶用蓝花白纸裱过,雪白的墙上,贴着美人画。迎门放一张红漆方桌,两张椅子,桌上放着茶壶、茶碗,床铺、被褥,床前蹲着个大铁炉子。隔着玻璃一看,院里站了许多梳妆好的妓女,她们正交头接耳,看着我所在的屋子。

在我身后,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有三十多岁,细高个,瘦长脸,嘴角有颗黄豆粒大小的黑痣。他头戴黑缎瓜皮帽,身穿长棉袍,脚下是一双翻毛黑皮鞋。身边的妇女和他岁数差不多,面孔微黑,单眼皮,也穿着一身阴单蓝的长棉袄。

那男的先来个自我介绍:"我叫马大安,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这是你的妈妈,我们花五两重的一根金条把你买来,你可得给我们好好干活。往后,你就改名换姓,叫马香玉吧!"

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几次磨难,把我身上的锐气煞下不少。这次,我学乖了,便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声"爸爸!妈妈!"并带着永远在这里扎下去的样子,关心地问起这里的情况来。马大安非常高兴,忙把这个妓院的情况介绍给我。

这个妓院叫民悦里,是兰州的一等妓院。门前的东西胡同叫南城壕,南北两侧门面大部分都是妓院,间杂着一些小饭店和卖化妆品的店铺。

民悦里是个四方大院,没有楼房,马大安和成都春熙院的尖嘴猴、金刚钻一样,租住人家的房子开窑子。房主姓姚。两家共有十七八个姑娘。马大安还有一个姑娘叫马香君。

正说着,从屋外进来一个姑娘,她个子矮胖,小圆脸,黑黝黝的脸上抹了厚厚的脂粉,仍然遮不住她那密密的雀斑,上身穿着红底绿叶的花棉袄,下身穿一件大红毛裤,一进屋就喊:"爸爸,我看看你办的货!"

马大安忙给我介绍:"这是你姐姐马香君,今年十九岁了!"

我听这个姐姐说话有点不冲趟儿,心里就有几分不高兴,可又一想,自己初来乍到,要学规矩些,便冲香君深深鞠了一躬说:"姐姐,往后求您多照应!"

这一拜,马香君倒端起架子来了,她仰着脸,翻着白眼,从鼻子里"哼"了两声,说:"我道花五两金子,办了个什么宝贝,这么点个儿,也值这么多钱!"说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我气得眼里含着泪珠,一屁股坐在床上,心想:"天底下竟有这么狂妄的妓女,看她那傲慢劲儿,一定是红得发紫的姑娘。可是,看她的长相,哪儿够红姑娘的资格呢!"

马大安看出我心里不高兴,忙安慰说:"别答理她,她就是这么个脾气,隔几天就要和人吵顿架,为这我没少打过她。可她客人越少,性子越大。唉,因为只有这一个姑娘,也就处处让着她!"

女鸨儿也不满地说:"她饶自己长得相不出众、貌不惊人,却不把别人看在眼里,我看她是大眼贼打哆嗦--惯(灌)的。"

马大安又对我非常关心地说:"你今天跑累了,叫茶房给你打盆水,洗完脸,漱漱口,叫你妈把饭端到你的五号屋里,再拿一件新棉袄。关于营业的衣服,只要你看着哪个姑娘穿的样式好,可你的心,就跟你妈妈讲,我们保证满足你的要求!"

听了马大安体贴入微的嘱咐,我浑身充满了温暖。心想,莫非我这次遇上好人,要改变以前的厄运了?我哪会想到,天下老鸨一般黑,狗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人,等待我的是同样的命运啊!

耍无赖的嫖客

当妓女的,尽管平日里端盘子、接客,整天忙得要命,一个红姑娘每天能为老鸨挣好多好多的钱,成为老鸨手里的摇钱树。可是,一旦挪窝儿,换了新家,讲究是骡子是马也要歇几天,老鸨们一来为了拢络妓女,二来也让新人熟悉一下情况,所以头几天是不会接客的。转眼间,我迈进民悦里的大门已有五六天了。

这天午饭后,我刚回到我的五号屋,马大安就气喘吁吁地背着一个红包袱跟进屋。他满
脸含笑地说:"香玉呀,可把你爸爸累坏了。我跑了好几趟街,才按你的要求,买来这些上乘的东西。"

他打开包袱,里面露出一件垫肩卡腰的新棉袄,一副平绒紧口的袖头,一双带拉练的半高跟红皮鞋,还有秋衣、长筒袜之类的用物。我脱去旧棉袄和黑充服呢的旧鞋,换上新衣,觉得既合身又舒服。

马大安又从兜里掏出新买的金项链、小坤表、韭菜叶宽的金戒指,亲自给我戴在手上,这才拍拍我的肩膀,哈哈一笑说:"孩子,我把你打发高兴了,给了你出台演戏的衣物,你该怎样打发爸爸高兴呀?"

我自然知道怎样应酬,便马上痛快地回答:"爸爸,我一定不负您的重望,以后要好好接客,多干点活!"

马大安露出为难的神情说:"唉,以后以后,不能再等啦。你看,我只有你们姐俩,香君又干活不多,我只有靠你啦,今天晚上,你就开始给我接客。"我吃了人家的饭,穿了人家的衣,还能再说什么呢!

民悦里的茶房宋妈,也和春熙院的王妈一样,负责打帘子招呼妓女接客。从头一晚上开始,我就走了红。只要宋妈一打帘子,吆喝一声:"见客啦--"站在姐妹们身后的我,很快就被客人选中去端盘子,这下子,乐得马大安夫妻合不上嘴。马大安嘴巴大、抒抒牙,他一笑,就流哈拉子。

这些潮水似的嫖客,被我一个个安排到借住的屋子里,一会听宋妈喊:"香玉,八号屋客人等!"一会又喊:"香玉,十号屋送客!"

我串到九号屋,一个飞眼吊膀,在那嫖客身上转了一圈,见这嫖客是个高个子,长脸盘,留着平头,穿一身黑洋布长棉袄。我忙抓把瓜籽递过去,用胳膊轻轻一蹭那嫖客的身子:"鱼先生,失陪了,今天实在忙,请原谅!"

鱼先生一边嗑着瓜籽,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淫笑着问:"今晚有人吗?咱俩度一宿鹊桥怎样?"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在这里可是三十晚上出月亮--头一回!"

他高兴地咧嘴直笑。

我还忙着应酬别的客人,陪了他一会,在他的要求下,又唱了一段"锯大缸",便告退跑到别的屋。

这天晚上,我像名角开场唱头场戏一样,忙得脚丫子冲天,从晚上七点跑到十一点多,端了四十多个盘子,才陆续把客人打发走了。马大安兴奋得亲自下伙房,用香油烹了六个鸡蛋,做了一碗兰州有名的搁了冰糖的"白鹤汤",给我端到屋里。

我对鱼先生客气地让了一番,他推说不饿,我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这时,门帘一挑,一个戴着瓜皮帽,长着一双对对眼的男人探进头,我认出是门口设的帐房先生。原来,这里的门口没有专门的帐房,嫖客进门,一般要先付盘子钱或住宿费,姚家和马家分户头记帐,帐房还要直接扣除马大安的份子钱和房租,加在院主姚俞生名下。

帐房先生摆手把我叫出来,小声对我说:"这个客人没有付钱,他说明早有人给他送来,天明你可不要轻易放他走!"

半宿的所谓"男欢女爱",总算挨到了天明。我早早起来,打了洗脸水,泡好毛巾,然后站在床前,给未出被窝的客人擦脸。

我试探地问:"鱼先生,你起来呢,还是躺会呢?早饭是自己出去呢,还是叫茶房给你在外边喊饭?"

鱼先生也不答话,慢腾腾地坐起来穿衣服。当他把衣服穿好,忽然摸摸身上,又慌慌张张地撩开被窝,翻起枕头,带着焦急的神情把整个床翻了一遍,又把枕头外套拽下来,枕芯被撕破了,流了一地谷秕子。

我觉得他有些反常,便问:"鱼先生,你丢了什么东西?"

那姓鱼的回过头来,眼里射出两道可怕的凶光,大声说:"哼,你提起裤子充好人,我跟你睡了一宿,你怎么就摸我的白金手表!"

我诧异地说:"鱼先生,打从昨天晚上,我就没见您戴什么手表啊!"

姓鱼的更加来了火儿,咆哮着说:"胡说!你偷了我的表,还想赖帐!"

天哪,这可真是想不到的冤枉!我急得脑袋发涨,有嘴辩不清,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引来了两个人。前头进来的是马大安,后头跟进来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他有一张白嫩的大圆脸,右眼干瘪得只显一条缝儿,头戴瓜皮帽,穿一件黑缎子长棉袍。他就是这里的主人,一只眼的姚俞生。

那嫖客见两个老板来了,气势汹汹地问:"你们这里到底是妓院呢?还是贼窝呢?"

一句话,把两个老鸨子的脸都气白了,姚俞生说:"请您不要拐弯抹角,她偷了你什么东西就直说吧!"

那嫖客振振有词地说:"昨天睡觉前,我把白金壳、赤金链的手表装在衣兜里了。今早,我等朋友给我送钱,却没有等来,香玉催我付钱,我就想用这表当押金,可一摸兜里,表不见了!"

马大安一听,立刻就火了,不管我多么委屈,照我的脸"叭、叭"就是几巴掌,大声喊:"你把人家的表放在什么地方?赶紧拿出来!"

我在妓院两年,还从没有碰上这样的事,像我们这样的红姑娘,晚上哄得嫖客高兴,就能顺便敲他的竹杠,可我们妓女没有权利个人积蓄,敲多少也得落进老鸨的腰包,所以我从不干这事。我明着能要,又何必去偷呢!我只顾着急抱屈,浑身是嘴也说不出来!

在门外看热闹的马香君这下子高兴了,她嗲声嗲气地说:"哼,还是大地方来的名妓呢,原来是个三只手,还有脸哭!"这话刺得我像刀扎一样难受。

姚俞生厉声问:"香玉,你到底偷了他的表没有?赶紧说呀!"

我这才强忍委屈回答道:"我……我没偷,我要办了这事,让我……天打五雷轰,不信就搜!"

这句话提醒了两个老板。姚俞生冷笑一声说:"是真见不的假!鱼先生,那就请你在这屋里屋外,连厕所里,把整个妓院大搜一遍,你可得仔细看好了!"说罢,先从他的屋开始,让姓鱼的挨屋搜查起来。

过了好半天,把三十多间屋子都翻腾了个过儿,也没找到手表的影子。姚俞生开始神气起来,他一把抓住嫖客的脖领子,怒声说:"好哇,总算弄清了,你白睡了我们姑娘还想赖帐。走,咱们到法院说理去!"

姚俞生在前面拽,马大安在后面推,他扯着破锣嗓子喊:"哼!你想讹诈我们,没那么便宜,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那嫖客被这两个老鸨的凶相吓草鸡了,他打着坠儿,不肯往门外走,便嬉皮笑脸地说:"二位老兄,何必着急呢,我不过是跟香玉开个小小的玩笑……"

一句话,被两个混世魔王攥住了有把的烧饼,他们一齐冷笑说:"好哇,你敢开这么大的玩笑,我们姑娘的脸也叫你丢尽了。今天,你要赔偿一百块钱的脸面费。不然,你休想出这个门!"

一说要罚这么多钱,把姓鱼的吓蔫了。刚才还盛气凌人,突然像拔了气门芯的车胎,软绵绵坐在床沿上,不住声地赔礼道歉。

姓鱼的一软,两个老鸨更硬了,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他围攻起来。扣在我头上的黑锅揭开了,我平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又上来了,我一边指着他破口大骂,一边把桌上的一杯水泼到他脸上。

姚俞生走到门口,冲院里喊一声:"来人哪!"

霎时,帐房、茶房、打杂的、做饭的跑来好几个。姚老鸨又喊一声:"给我打!"这五大三粗的嫖客便被按在地上,被人们拳打脚踢,打得他一个劲地怪叫,连声求饶。看看打得不轻了,姚俞生又让人把他的衣裳鞋袜扒下来,只剩一条裤衩,像打狗哄猪一样赶出院门。

在被称作"金城"的兰州,我第一次看到了这里老鸨们的手段,也头一回知道了这里嫖客们的赖皮。那时,甘肃人穷地薄,像这样没有钱又想占便宜的嫖客,后来碰到不少。

睡干铺

嫖客,在人们的心目中,都是些游手好闲,不干好事的坏坯子。可是,在我遇到的嫖客中,也有一些心地善良的人。

自从接待了那个耍无赖的家伙,又受到了马香君的冷嘲热讽,我心里一直不痛快。才来民悦里不久,就遇上了这个挫折,活像一把尖刀,刚一上阵就卷了刃儿,所以总是振作不起来。过去爱说爱笑爱拉爱唱,如今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这样一直熬了一个多月,到了1948年
农历正月初一,我终于感到支持不住了。

前头已经说过,妓院的春节前后的一段时间,是最上买卖的黄金季节。偏赶上这个时候,我病了,只得去找马大安告假,要求休息几天。

马大安正斜躺在太师椅上,一边吸烟一边喝茶,见我眼里噙着泪花,说是头痛。便把我拉到跟前,摸摸我的额头,忽然哈哈笑起来:"哈哈,哈哈!人吃五谷杂粮能没点头疼脑热?这算不了什么大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开头几天的买卖你是知道的,只要你的俩鼻子眼还能出气,就得好好给我接客,去吧!"

出了马大安住的十号屋,我眼里的泪水刷刷流下来。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凤仙、仙鹤、九红姐,只有这些亲人能理解我,给我温暖。可是,在这两眼一抹黑的穷乡僻壤,没有一个亲我疼我的人。哎,常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今天正是最热闹的节日,又碰上难处,思亲的心情比往日更加厉害了。可老鸨的话就是圣旨,我不敢违拗,只得带病到几个屋里接客。

我一边低头走路,一边用手绢擦着眼睛。路过大门口时,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喂,慢走!"

我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约有五十来岁的男子,他身材魁梧,一张大四方脸,庄重沉稳,大鼻梁上,架一副白色眼镜,镜片后是一双不大的眼睛,左眼下面有一颗黄豆粒大小的黑肉瘤。头戴一顶法国式的盔帽,身着崭新的中山呢子制服,手里拿一根黑色的文明棍。人虽然有些老相,却是文质彬彬。

他和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去年,我来过这里,怎么没见过你呢?"

我答:"俺叫马香玉,才来一个多月。您--"

那客人自我介绍说:"我叫魏瘦鹏,今天咱们算是有缘,有空房么?"

我心里正在难受,不愿再多揽客人。可是,门口有茶房、帐房,他们都是老鸨的耳目,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我敢不接吗!嘿,有了,我不如问问茶房,她要向着我说一声"没有"就妥了。

我于是故意问:"宋妈,还有空房吗?"

没想到宋妈答应得满脆生:"有,二十号房间,准备招客喽--"

到这地步,我只好鸭子上架了,不情愿地领这姓魏的客人进了房间。

他大概走了远路,脸上汗津津的。一进屋,便把钢盔式的帽子摘下放在桌上,再一看他,我差点笑出声来。在电灯的照射下,他的秃头明光闪亮,活像又增加了一盏大电灯泡子。

我虽然打心里讨厌这个秃老头子,可脸上一点也不敢显出来。便按照平时待客的习惯,靠近他的身子,坐在他身边,唠起了家常:"魏先生,您是何处人士,在何处供职?有多大年岁?可有太太跟随?"

那魏先生淡然一笑说:"我是河北人,过去在西安当中学教师,如今在兰州小西湖骆驼巷工业试验所当秘书。我今年五十五岁,因工资微薄,路途遥远,所以没让太太随往。我也愿意知道一些您的情况。"

只这几句话,我就感到此人出口不凡,不愧一个当秘书的知识分子。过去我遇到的成千上万的嫖客(包括端盘子的),不是土豪,就是富商,他们一来文化不高,二来是为寻欢作乐,所以说话粗野,很少见这样正正经经、温文尔雅的客人。于是,我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向他介绍了一遍。

谈话间,大概他觉出我的身子热得灼人,便伸手摸一下我的前额,吃惊地说:"香玉,你病了,病成这样子怎么还要接客呢?"

我赶紧瞅瞅窗外,妓院有许多老鸨的耳目,他这样大声谈论老鸨犯忌的话,会引起人们的怀疑的。为避免是非,我忙托词说:"魏先生,我没病。对不起,我还有别的客人,请稍等一会儿。"说罢,就要往外走,却被他那双大手拉住了。

他诚恳地对我说:"您不要瞒我,你肯定是在带病营业。今晚请你不要留年轻的客人过夜,我愿睡一宿干铺,守在身边伺候你,成为你精神上的异性朋友。请你答应我,我马上给你上街去买药!"

这一番肺腑之言,使我深受感动,我点头答应了他。便到邻屋去照应、打发别的客人,他却上街给我买药去了。

直到三更后,我才送完客人。我连累带病,一回屋就躺倒在床上。

魏先生坐在桌前,给我碾碎药片,凉好水,轻轻喊醒我:"香玉,吃药啦。"说着,他把我平托着抱起来,放在他的双膝上,拿起小勺里的药汤,像喂孩子一样,灌进我的嘴里。又尝尝白水的冷热,然后喂我喝水。

吃完药,他又给我暖好被窝,把自己的被窝暖在外面,再帮我脱去棉衣,只剩一件贴身的汗衣和三角裤衩,把我送进里面的被窝里。我昏昏沉沉,一觉睡到大天亮。再摸摸头,烧已经退下去了。

魏先生见我醒了,赶紧起身,原来他一夜没有脱衣。他关切地问:"妹妹,你觉得怎样,看还难受,我今晚再来睡干铺!"

他的体贴入微,使我心里热乎乎的,我觉得他像一个慈父,而不该和我兄妹相称。我连忙答:"魏先生,谢谢,我的病已经好了!"

他高兴地说:"那我就星期日再来看你。"

常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事实上,妓女们也不能轻易动情,在无情的嫖客面前,在花柳病盛行的妓院,动情只能伤害自己的身子。所以,我虽然遭受过不知多少嫖客的摧残,嘴里甜言蜜语给嫖客灌着米汤,却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心里不动感情。今天,这个痴心的老头使我受了感动,他花二十块金洋券,为照顾我的病体,瞒着老鸨睡干铺。在这禽兽横行的社会里,这样的人是不多见的。我对他的感情是女儿般的敬重,而不是肉体淫乐的男女之情。

第一次动情

在我门前的院子里,有一棵粗大的香椿树。不知不觉,香椿树发芽了,院里飘散着一股特别的香味。整天忙得晕头转向的我,才知道已经到了阳春三月。

春天是多么美好啊!在接客的间隙里,我经常一人坐在香椿树下静想心事:我已是十七岁的姑娘了,正像人们常说的"十七八,一朵花",与这香椿树一样,青春旺盛、浓绿飘香。可是,香椿一年一度,还在枝繁叶茂的时候,而我的青春、我的前程又在哪里呢?这样的日子
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呢?

这天刚吃过晚饭,我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刚要往屋里走,忽见从门外走进一个人。在灯光的照耀下,他那美丽的仪容马上吸引了我。他看上去有二十多岁,一张瓜籽脸,白里透红,鼻梁上戴一副白色的水晶眼镜,镜后闪动着一双欢欢的眼睛,分头梳得铮亮。他那匀称的身上,穿一身黑色美国呢西装,领口系一条五色的带横杠的领带,上面别着一个黄金卡子。真是一个标准的风流男子。

这个陌生的美男子见到我,目不转睛地足足看了一两分钟,面上露出惊喜的神情。

茶房宋妈见到他,忙喊:"香君,崔老爷来啦!"

这喊声提醒了我,他一定是香君的常客。几个月间,我已深深知道了香君的脾气,她是个没底的醋瓶子,最爱猜疑嫉妒,为了少听她的刺头话,我忙走进自己屋。

刚一进屋,那客人却挨脚跟进来,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坐在床上,随随便便斜靠在我的被摞上。

没等我们说话,香君紧跟着进了我的屋子。见了她的客人,她不敢发火,反倒向客人卑贱地一笑。扭脸再看我时,可就唱戏的吹胡子--来火了!她阴沉着小圆脸,从鼻子里"哼"了几声,那意思最明白不过:我的客人,你凭什么要夺过来,今晚你要抢占了,我跟你没完!

我理解香君的心情,便走到崔先生面前,委婉地说:"崔先生,我的好姐夫,香君姐来请你了,快跟她走吧!"

这客人也不答话,走到门口,喊开了鸨儿,马大安闻声急火火地跑过来。一见这怒气冲冲的客人,忙点头哈腰打招呼:"啊,这不是崔寿春先生吗?"

崔寿春质问马大安道:"马老板,谁给你们规定的这个条款,只许跟一个姑娘睡,不许我们跳槽。你知道吗,香君是个'白虎',也不嫌害臊,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在哪里,只想把别人绑在裤腰带上!今天我就要睡在这屋里,不走了!"

原来,"白虎"是指阴部没毛的女人。据说,这种女人命相最毒,会克男人。所以,妓院里最忌讳这种缺陷。

马大安一听,心里豁然大亮了,怪不得香君接客最少,有的嫖客跟她睡一宿就走了,没有再来二次的。闹半天是个克星啊!他冲香君一瞪眼,像哄猪狗一样,喝声:"滚!"香君被嫖客揭了短处,又被老鸨一顿训斥,只得垂头丧气走出我的屋子。

农历三月初三,这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我和崔寿春一见钟情,他为了和我结合,宁愿和香君这个醋瓶子决裂,使我当时的心里很受感动。他钟情地对我说,他一见我就醉了,就像见了梦中理想的情人,所以跟我一见如故。我依偎在他的怀里,也第一次打心眼里喜欢他,动了真情。也许是年龄渐大情窦初开,也许是在绝望中遇到了心上人,我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睡前,我主动向崔寿春唱了段"妓女告状":

正月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

阎王老爷上面坐,细听奴家诉苦来:

………

七岁八岁裹金莲,九岁十岁把奴卖;

十一、十二学拉唱,十三、十四开了怀;

挣下银钱老鸨哈哈笑,

挣不下银钱皮鞭沾水拍………

唱着唱着,我哭起来,崔寿春也红了眼圈儿。这一夜,我们真诚相爱,说了半宿知心话儿。

第二天一早,崔寿春对我说:"昨晚我听了你的'妓女告状',打心里难受。我想,为了保持我们长久的爱情,今后就要设法不叫别人占有你!"

我不解地问:"我是个妓女,哪有这个自由啊?"

崔寿春也不答话,把马大安从门口喊进来问:"我想把香玉姑娘包下来,不知每天要多少包身费?"

马大安一听乐颠了,眼珠一转说:"她每天至少要端五十个盘子,五五二百五,再加每宿二十五块的住宿费,每天至少二百七十五块吧。每月就要八千多块,你如果包的时间长,就按八千块算!"

崔寿春草草一算说:"每月八千,一年就是九万六,这样吧,我给你开张十万元的支票,你到交通银行去支。这一年里,可不许让她接别的客人了!"

马大安一听,真是喜出望外,连说:"好,好,一言为定!"

我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他自称商人,哪来这么多银子呢?喜的是我能跟这漂亮的心上人长期在一起,成了一个最幸运的妓女了。

香君遭贬

在妓院,妓女就像厕所里一块擦屁股纸儿,不用了随手一丢,香君此时的遭遇正是这样。过去,尽管她模样一般,脾气尖刻,可马大安就有这一棵摇钱树,虽然见钱不多,可毕竟能靠她养家糊口啊,所以,处处让着她。我这一来,就像戏班里添了个名角,红火极了,马大安就把她丢下不管了。自从听说她是"白虎",那更是捅了肺叶子,认为养了个丧门星,传扬出去就是祸害,眼看她快二十了,妓女的青春期已过,便琢磨着把她倒出去。

香君自从那天受了打击,傲性小了,风凉话少了,脸也蔫了,人也瘦了。整天守在大门口,闷声不响地接客,说是接客,实际是劫客,一般妓女都是等在屋里,嫖客由茶房指引,任意挑选姑娘。自从她受了数落,好多人知道了她的缺陷,名声坏了,她怕接不到客,挨老板的鞭子,所以只好到门口去劫。

这天晚上,从门外进来一个新疆二杆子,他长得身高体胖,头戴新疆小帽,脸上红扑扑的,浓眉毛、鹰鼻鹤眼,脸下部是络腮胡子,是个典型的新疆老客。香君赶紧迎上去,殷勤地把客人领进她的屋子。

端盘子接客,妓女一般都是与嫖客身挨身、肩并肩,百般亲热,以讨嫖客的欢心。一双眼则是秋波不断,撩拨嫖客的情欲。香君自然也会这一手,她用尽浑身解数,千方百计讨好客人,逗得客人性欲大增,把她搂在怀里,不住劲地"吃鱼儿"。可是,客人渐渐发现,香君是强装笑脸,硬抖精神,她眼圈红红的,满脸苦笑,像有什么心事。

逛窑子的嫖客,跟妓女虽是"露水夫妻"、人走茶凉,可他们就愿听姑娘"灌米汤",什么"情深似海"呀,什么"恩爱如山"呀,明明知道这是跟谁都说的奉承话,可十个有十个都是听了高兴,乘兴而来,满意而归。无论是多老多丑的嫖客,妓女都要装出满腔"真心"、热情,才能把嫖客打发痛快,嫖客们最不爱看妓女的虚情假意和冷脸子,这是他们共同的心理。

这客人见香君神情反常,便有几分不高兴了,问道:"姑娘,你怎么有点不高兴,要看我不顺眼的话,就别接我,何必……"

香君忙打断对方的话,用涂满口红的嘴堵住了嫖客的话头,她看看外面无人,为了解除误会,便把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客人一听香君是"白虎","扑哧"一声笑了。他解开怀,只见从两个奶头中间一直往下伸延着一溜长长的黑毛。他又解开腰,让香君往下看,那道像刷子似的黑毛从胸前一直通到腿裆里。他嘻笑着问香君:"你知道这叫什么?"

香君来妓院几年,也是经多见广的,答:"这是'青龙'吧?"

嫖客高兴地说:"对了,青龙遇白虎,那是城隍庙里的鼓锤儿--天生一对呀。"

原来,因为生理关系,有的男人从前胸到腿间,长着一溜黑毛,被称做"青龙",迷信说法"青龙对白虎",逢凶化吉。

新疆客见香君高兴了,又哄她说:"你不要难过,你怕龟头把你贬到三等妓院,是不?今天我碰到你,算是有缘,我是新疆跑兰州的长途客人,手里有的是钱。只要你把我打发高兴了,我可以赎你从良!"

这一句话,感动得香君不知说什么好。她想:"我真是幸运,碰上了财神爷,而且正是降白虎的青龙,我要跟了他,后半辈子就算见了天日了!"想到这,她高兴地扑通跪在地上,恳求那嫖客一定要设法为她赎身。

那嫖客一把把她拉起来搂抱着,挑逗地说:"妹妹呀,我太爱你了,以致不能自禁,你怎么也是我的人啦,咱俩先试试婚,我就马上赎你出去。"

这话最明白不过了,他是想"偷油"吃啊。妓院有条明确院规,"端盘子"只是招待,是不许发生性关系的,有的嫖客趁没有"外眼"(监视)时,在端盘时和妓女发生关系,叫做"偷油"。这种事一般是不大出现的。因为一来有老鸨或茶房提防着,二来妓女也不敢这样做,犯了院规,老鸨要狠狠惩治的。这会儿又是大白天,人来人往,门又不能插,给香君两个胆子,她也不敢呀!

嫖客见她不敢答应,又进一步鼓动说:"妹妹呀,你多替哥哥想想吧,我还要急着出门经商,你要答应了,事过之后我马上带你走。要是不答应呢,今天可来不及了,那就只好分手!"

只见香君犹豫不决,仍不答话,他又进一步使开了激将法,他把衣兜一拍道:"嘿,老子有的是钱,干嘛非要你这白虎,不过是试试你的胆量,看你是否真心实意。你要真心跟我,我们回民可不在乎什么白虎,有的还特意用剃头刀刮掉呢,唉,咱俩算是无缘,过了这村再没这店,告辞了!"说着,就往外走。

香君这下子急了,一把将他揪住,陪着笑脸说:"先生不要着急,你要不肯负我,真心要我,我就豁出去了!"

新疆客信誓旦旦地说:"这还有假?咱们来一回,我马上就带你从良。"

像做买卖一样,经过一场交易,香君轻轻关上门,两人就着床沿,在白天里发生了关系。

事有凑巧,偏赶院主姚俞生到厕所解手,经过香君的屋子,别看他一只眼,却特别管事。他隔着玻璃窗只一瞥,就看清了屋里的一切。他怒冲冲地推门进屋,那新疆客见来了人,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坐在桌前喝开了茶水。香君可吓坏了,浑身不住地筛糠。

常说:"一个眼的好闹性。"姚俞生的狠毒劲儿,胜过春熙院的苏貌华,人们背地里称他"活阎王"。他把门帘挂起来,冲外面大声喊:"马大安,给我滚出来!"

马大安忙颠颠地跑进屋,没等站隐,姚俞生就向他大声喊:"我不能要你这偷油的姑娘,给我败坏家门,你们统统给我滚出去!"

听了这话,马大安立即明白了。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便走到那个嫖客前说:"先生,既然你喜欢她,就花钱把她买出去,这样也就一丑遮百丑了!"

新疆客一听,反倒哈哈大笑了,撇着嘴说:"哼,笑话!我一个阔商人,要谁,也不能要一个婊子呀!"

马大安一听来气了,把脸一沉:"既然你不要这个姑娘,为什么来偷油讨便宜呢?"

这时,门外围上来几个看热闹的嫖客。新疆客冲嫖客们说:"你们听听,他这不是污蔑咱们吗?这是不可能有的事,即便有,也是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端了盘子,老子给盘子钱!"说着,掏出五块钱,往桌上一扔,夺路而去。

马大安被弄得下不来台,一股气都撒在香君身上,冲香君扇了几巴掌,踹了几脚,打得她在地上打滚,哇哇直哭。

姚俞生在一旁火上浇油,说:"马老弟,她在这里,人也丢尽了,房也弄脏了,还留她干什么,趁早卖到三等窑子里得啦!"

马大安满脸堆笑地答道:"我也早有这个意思。现在,谁都知道她是只白虎,还怎么接客呢?好,我马上就把她送到东头的三等妓院去!"

听到这个消息,我只是同命相怜,悲愤地想:"香君虽然为人尖刻,有不少毛病,可她也是个受苦受难的姐妹呀,她接连受了两次打击,我应该去安慰她、解救她。"

当我赶到她的屋门口时,却只看见大门外的两个背影,马大安逼迫她去了三等妓院。

甜蜜的岁月(图)

民国时期的川剧旦角
自从我和崔寿春相好后,我的屋子焕然一新。嫖客舍得在我身上花钱,我身上又没有存钱的地方,就把屋子装饰起来。中堂挂一幅老寿星,对联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桌上茶壶茶碗,都换了上等的江西瓷,靠墙添了一对玻璃花瓶,插着新折的花枝。

自从包下了我,崔寿春除了出去经商,早早晚晚都要赶回来,一日三餐和我在一起,我们如胶似漆,昼夜不离。我们吃饭,有时是马大安让伙房给做,有时是派人到街上去端,反
正都是崔寿春付钱。

转眼过了几个月,这天是农历六月初五。早上,我们吃着圆笼烧麦,茶余饭后,我向崔寿春提出一件盼望已久的要求:"崔先生,从到了民悦里,我还不知道兰州的太阳是圆是扁。我听说这里的鹰滩是有名的风景区,你能不能领我游玩一天?"

崔寿春爽快地答应了,就去找马大安商量。马大安不好拦阻,可又怕我们逃跑,就要求和我们一起去。

我跟他们搭车,稀里糊涂来到黄河边。看着那混浊的流水,却不见一只船。这时,走过来一个赤脚的男人,肩背上一个用几根木棍捆成的木架,后面有两个大皮囊。崔寿春向我介绍,这就是兰州特有的羊皮筏子,是黄河里的一种简便运输工具。崔寿春和他讲好价钱,我们乘筏子顺流而下。

我第一次畅游黄河,只觉心胸宽广了,眼也不够使了。崔寿春看我那个高兴样儿,更是说不出的痛快,便给我讲开了他最近听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日本侵占东三省以后,一个叫大洋马的年轻女人,和母亲一起逃到了兰州,住在铁桥北街。为了维持生活,大洋马只好在这里打起野鸡来。

三年前的春天,大洋马陪一个商店的帐房先生来鹰滩游玩。他们逛公园、下饭馆、坐羊皮筏子,都是大洋马掏的钱。大洋马因为爱这个年轻漂亮的帐房,情愿"倒贴",拿出了平日打野鸡赚来的积蓄。

这帐房先生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一个好皮囊,他整天就会吃喝嫖赌,把钱都糟光了。他见大洋马一掏就是一大迭票子,就起了歪心。趁逛鹰滩时,他把大洋马引到一个山洞里,用甜言蜜语,和大洋马办了一场好事儿,然后趁机卡住大洋马的脖子,把她活活卡死了。事后,他掏净大洋马的钱,把大洋马拖进河里,顺流冲走了。直到去年,这个案子才突然暴露了。

听了这个故事,引起了我的联想,我故意逗他说:"崔先生,你也要学那个帐房先生吗?"

崔寿春拧着眉,脸上带着几分怒容说道:"我再穷再坏,也不会那样做。那帐房先生真是天下少有,简直不是个人!"

我听了,心里一阵暖融融的。

马大安也大发议论道:"多惨呀,打野鸡可不是好玩的,没有妓院老鸨的保护,难免发生意外。看来,什么都得有组织、有人管啊!"

他这几句评论是"中堂画加横批儿--话(画)中有话"。我俩都没有吭声。

这天,我们在鹰滩转了两个多钟头,每人吃了两碗兰州的牛肉拉面,兴高采烈地回到民悦里。

送走了干热的夏天,又迎来凉爽的秋天。

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我像一个自由女神,不用接送各色客人,一心一意地陪伴在崔寿春的身边。崔寿春为人豪爽,有求必应。他挥金如土,把大量金钱抛给了马大安。

九月初的一天早晨,他拉着我的手,向我告辞道:"妹妹,常说当差不自由,自由不当差,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要出一趟远门,把商店的帐目清理清理,再向朋友借几个钱来,我就把你赎出去。等第二趟回来,你的苦难也就到头了,你我成就了夫妻,咱们在兰州自己开一个商店,你就是老板娘,我帮你治好病,你还可以生儿育女,到那时,咱们就成了兰州的一个小康人家!"一番话,说得我的心都醉了。

自他走后,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想他想得入魔,一心盼着崔郎早点回来,帮我跳出这个火坑。可是,我望穿双眼,再也看不到心上人的影子了!

伤心的自毁

甘肃的秋季比较凉爽,门前香椿树的叶子已经由绿变黄,秋风一吹,衰败的叶子飘落下来,被人随意踩踏。

自从双喜被害惨死以后,我的心情也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整天飘摇不定,烦闷无聊。姐妹群里又添一笔新债,心上的人一去不回,我预感到将面临一场灾难。我就像被遗弃的落叶,再也无人理睬,自己正当豆蔻年华,却总觉像个老太婆了。

这天快近中午时,我去找马大安,想要件过冬的夹袄,刚走到院里,却见从门外走进两个当兵的男子,一见这老虎皮,我就感到讨厌。刚要快走几步躲开他们,却被他们迎面拦住了。

他们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你是马香玉吧?"

我一怔,忙答:"是。"只得把他们领进自己屋。心想:"他们怎么认识我?可能是听人介绍,慕名而来吧!"

正猜想着,一个军人递过一张相片说:"这个人你认识么?"

一看这相片,我心里一哆嗦,他正是我那心上人崔寿春!我忙颤着声音问道:"他……他怎么啦?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两个军人不正面回答我的话,却问:"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是个商人呀!"

"哈哈哈哈。"两个军人放声大笑说,"什么商人,他是部队的军需,你懂吗?就是管部队后勤供应的,据他招认,他在你身上花去了两万五千元军款,你可把他坑苦了。现在,他犯了死罪。我们查查这里还有什么金银首饰,好拿回去缴公!这样,也能减轻他的罪行!"

几句话像晴天霹雳,惊得我说不出话来。我恨,恨自己不该在他面前动情,让他陷入爱情的深渊;我悔,悔自己不该爱上这样的人,以至使他走上贪污的道路;我怕,怕失去了他,会失去永远的幸福永远的爱。我支撑不住这几股压力,嚎啕痛哭起来,一直哭昏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睁眼一看,却见马大安坐在我屋里。我问道:"那两个当兵的哩?"

马大安得意地说:"我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发走了。姓崔的贪污,与我们何干?不管什么人,只要有钱,我们一律相待。他迷上我家姑娘,那叫色不迷人人自迷,何必来找我们!香玉呀,你真傻,如果我晚来一步,你可能把金银首饰全交出来,那不是白白吃亏吗?你要知道,妓女与嫖客,哪有什么情?走了穿红的,又来挂绿的,就像这洗脸水,用了一盆泼一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马大安这一番教训,说得我心里好别扭。我又想起凤仙姐的话:"妓女也是人。"做人就应该有良心,对那些玩弄我们、只图痛快的嫖客,不能讲良心、掏真心,可对自己爱上的人,还能不讲良心、不掏真情吗?

又一想,我的真心,确实害了崔郎,我要不在他耳边甜言蜜语,在他面前吹拉弹唱,在他枕边百般奉承,他能把一切献给我,为我贪污巨款,惹来杀身之祸吗?这样看来,我又是祸根了!

可是,叫我不爱,却又难以办到,因为我也是人啊!我需要爱情,需要温暖,我要用自己的笑脸、自己的歌喉,献给自己的心上人。往后,恐怕再没有这样的机遇了,那么,我还留着这个好脸子、好嗓子,献给什么人呢?倒不如当个哑叭,不会歌、不会唱,再不去招蜂惹蝶了!想到这,我忽地冒起一个绝法儿,暗暗地下了狠心。

小时候,我在华迎大剧院学戏时,见老师们都不让别人给倒水。据说要在杯里放上一块耳髓,嗓子就毁了,所以他们时刻提防有人使坏。如今自己情愿变成哑巴,何不试试这个法儿呢!

打这以后,我专门准备了个掏耳勺儿,利用端盘子,捎带给客人掏耳髓。我把掏出的耳髓,攒在一个纸包里。

9月17日夜里12点后,我把客人们打发走了,婉言拒绝了要求住宿的客人,看看外边没人,忙倒了一杯温开水,把那包耳髓倒进去,搅拌均匀,一口气喝下去。一个小时后,只觉嗓子像着了火,烧得发烫,疼痛难忍。为了压住热火,我就拼命喝凉水,喝得肚子都涨鼓鼓的,还是烧得厉害。我试着一发音,啊!嗓子真哑了。尽管我使尽力气说话,但那声音听起来像蚊子嗡嗡似的。

第二天,到吃早饭的时候了,我还不敢起床,我怕马大安发现我弄坏了嗓子,往死里整治我。

正在害怕,马大安走进我的屋子。原来,他见我这几天精神不好,没有个笑模样,也生怕出什么事,就来看我。当他发现我的嗓子已说不出话时,立刻火冒三丈,先打了我几个耳光,又"飕"地一声,隔着门帘把我扔出屋子。

那些姐妹们正在院里吃早饭,见这情景,都围了上来。马大安让他妻子拿来一条绳子,把我吊在香椿树上,他刚举起手里的皮鞭,却被姚俞生攥住了手腕子。

姚俞生用教训的口吻说:"你不看这是什么时候,客人们眼看就来啦,咱还怎么接客?晚上有的是时间,你打死她,我也不管!"

姚老板说话最管用,马大安的手又搭拉下来,松开吊我的绳子,对我气悻悻地说:"哼!晚上再跟你算帐,先准备端盘子!"

又一次逃跑

9月18日这天,我心里像翻江倒海,一刻也不能平静。

表面上,我还得装着笑脸,迎接客人。心里却在不停地思考着:这会我还像个人样,今晚后半夜,说不定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凤仙、仙鹤、双喜这些姐姐们,可能就是我的榜样,一想她们用刑被害时的那个情景,我就心里打颤。不行,不能伸着脖子任刀割,我宁愿拼着一死,也要逃出这个鬼门关。

我下了狠心,豁着命准备第三次逃跑。拿定了主意,这才感到肚里"咕噜噜"直响,从早上起,半天还没有吃饭哩。我怀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溜到伙房,拿了两个凉馍头啃起来。

自从我出事后,马大安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我,为了麻痹他,晚上,我照常留下一个客人。我见马老板还特意去门口帐房嘱咐了几句,那意思可能是要他们留心大门吧。我心里暗笑,你们把我当成了双喜,却不知我还有一套别的本事哩!

这天早晨,马老板在吊打我以前,就拿走了崔先生给我买的手表和全部首饰,大概是准备继续整治我,所以没有还我。我恍恍惚惚跟嫖客睡了一觉,估计有两点了,便假说去厕所,悄悄出了门。

出门不多几步,就是那棵大香椿树,它的树枝一直伸到房檐。我住的房子后面,就是一个小街,只要一到街上,就万事大吉了。我来不及多想,忙在树下脱掉鞋子,抻紧上衣的下摆,在腰里挽了个疙瘩,把脚在树干上一别,几下子就爬了上去。沿树枝上了房,溜到房后,顺着房后墙往下滑,两脚终于着了地。幸运的是,从一丈高的房上溜下来,没有伤着筋骨。第一步逃跑成功了,我只觉有说不出的兴奋和紧张。可是,这条巷子里有两盏路灯,不便行动,我便顺着墙根往外溜。

刚到街口,猛听一声喝问:"谁!"吓得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抬头一看,是一个端枪巡夜的黄狗子警察。坏了,怕曹操,曹操就到,哎,一切全完了!

这个警察用枪口指着我的鼻子问:"深更半夜,你干什么去?"

我支吾着说:"探亲--"

警察嘿嘿一笑说:"胡弄吃八整饭的去吧,我还不知道,你是逃跑的妓女,走,跟我从前门回去!"

一句话把我吓瘫了,我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警察老爷,你行行好吧。我是你手里的一条鱼,你让我到水里,一撒手就能活了,快饶我一条命吧!"

这警察一摆手说:"快起来,我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见不得这个,有话好商量!"

我站起来,又深深地给他鞠了一个躬,说了几句好话就要走。

这警察上前一步,一把拉住我的袖子,不高兴地说:"亏你还是整天接客的妓女,怎么就这么不开眼?连个烟钱都不给,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说着,右手手心向上平伸过来。

见他伸手要钱,我可为难了,只好慢慢解释道:"大爷,我这会儿就一个空架子,我的金银首饰,昨天都被老板拿去了。不信你就搜搜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尽都归你。"

那个贪心的警察,果然在我身上搜查起来,我因为是从被窝里出来的,穿的是内衣,结果什么都没有拿到。

警察立即把脸拉下来说:"那--咱只好公事公办了。我是公路巡警,管的就是这一段。我要放掉你,你们的鸨儿报告了警察局,我可吃罪不起,走吧,我还把你交给马大安去!"说罢,掉头领我往通往前门的大街上走来。

我磨蹭着跟在他身后,脑袋里像过电一样,绕了不知多少圈儿。不行,决不能再吃回头食儿,再落在马大安手里,还有我的命?我宁愿叫枪打死,也不能叫老鸨治死!

想到这,我猛的调转头,向相反的方向跑去。警察迟疑了一下,在后面紧追起来。他一边追一边喊:"站住,再跑就开枪啦!"我不管这些,还是拼命地跑。

"砰"!警察真的开枪了,不过,枪子是在我头顶上飞过去的,我反正豁出去了,只要打不死我,我就要跑。

这声枪响,招来五个穿长袍的便衣队,他们四下围追堵截,不一会,我就又落入他们手掌之中了。

这几个便衣警察哈哈笑着说:"今晚没有白转,又抓到一个活的,走,把她交到警察局,跟咱们局长领赏去!"

这个武装警察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一定后悔刚才的一枪,丢了自己一大半赏钱。

警察局的交易

我从来没有在兰州的街上转过,对这里的地理不熟悉,况且又在夜里。六个警察把我夹在中间,拐弯抹角,到了警察局。他们把我领进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留下一个便衣看住我,有的去打电话,有的找屋去睡了。西北九月的秋风非常凉爽,我穿着单薄的内衣,缩在墙角里,身上冷得一阵阵发紧,只有睁着眼等待天明。

天终于亮了,从南门外走进两个人,一个马大安,他横眉立目地用眼瞪着我,恨不得把
我吞下去。另一个我不认识,他瘦小的身材、小圆脸、双眼皮、长睫毛,嘴上留着八字胡,身穿蓝呢子长袍。腋下夹着一条香烟,他冲我笑着,嘴里露出几颗金牙。他们谁也没和我说话,就到北房去了。

过了一会,从北屋里走出昨夜逮我的那个警察,他向我高喊:"马香玉,进来过堂啦!"

进了北屋,我见东边床前放着一张黄色的长桌子,桌子后面太师椅上,坐一个小胖子,一身警官打扮,桌上放着左轮手枪。

再看那小圆脸,他腋下的那条烟不见了。他掏出一盒,抽出一支,殷勤地给小胖子点着,恭敬地说:"于局长请吸烟!"

于局长深吸了一口,问这小圆脸道:"仇保长,你怎么也来了?"

被称作保长的小圆脸忙答:"今早天刚亮,我就被马老板叫醒了。他向我报告,说有个妓女偷了他两根金条逃走了,正说着,有个警察通知我们,说他们逮住这个妓女,现押在局里,我们就赶紧来啦!"

听了这话,我又急又恼。马大安,你的心比狼还狠,比蛇还毒,你不仅要抓到我,还诬告我偷了你的金条,要是在这里说不清楚,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着想着,那泪水不知不觉地就流出来了。我索性一边啼哭,一边把外面的内衣、单裤都脱了下来,只剩下一条裤衩,让他们搜查。

于局长便让仇保长把我脱下来的衣裳搜了一遍,当然什么也没搜出来。

仇保长拿着我的衣服,好言好语劝我:"孩子,别哭了,快把衣裳穿上,跟你爸爸回去吧。你放心,他保证再也不打你啦,你说是不?"他把头转向马大安。

马大安向局长深深鞠了一躬说:"局长,叫您费心了,我就不打扰您啦。常说山不转水转,有情后补,有情后补!"

于局长一听这话外之音,又紧接着追问:"马老板,到底怎么个补法呢?"

马大安连声说:"好说,好说!"他一抹鼻子,趁机伸出一个食指,意思是要送局长一百块钱。

于局长马上顺水推舟说:"好,既然有仇保长保着,你就把她领回吧!"

这下我可急眼了,这不是拿着羊羔往狼嘴里送吗?我急中生智,抢上一步,俯在桌子底下,抱住了胖局长的大腿,撒起赖来:"局长大人呀,救救我吧,我情愿在这里也不回去,只要不让我走,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我连哭带闹,把局长弄得束手无策。他无可奈何地说:"快起来,有什么过不去的?咱们慢慢商量!"

我爬起来,抹着眼睛,看他们怎么处理。

仇保长劝我说:"你不回去,是怕挨打,不要紧,有我保着!"

于局长口气又变了,说:"算了吧,有保长保着,还是回去吧!"

我看见他桌上的那把手枪,忽然有了办法。猛地一伸手,想去抢手抢,于局长看来是行伍出身,手疾眼快,忙把手枪紧紧握到手里。

我又借机发起刁来,嚷道:"于局长,你就枪毙了我吧,再不,我就撞死在这里,反正是不回去了!"

于局长为难地对仇保长说:"她就是不肯回去,你看,怎么想个法子安顿她?"

马大安狠狠瞪了我一眼,对仇保长说:"老兄,既然她已经变心了,回去也呆不出好来,可我不能连根烂,当着局长,我把她转给你,你看怎么样?"

于局长一笑说"这倒是个办法!"

仇保长不动声色地说:"我要她可以,不知马老板要多少钱?"

马大安说:"去年,我是五两黄金买的她。你要,就给四两吧!"

仇保长还没说话,于局长就从中撮合说:"不行,你要得太多,给你五十块现大洋得啦,我给你们写契约。"

马大安只好表示同意。仇保长高兴地当场给他兑现了五十块大洋。于局长立刻为我们写了契约,在给我们宣读时,我知道了仇保长名叫仇永植,他也在南城壕开了一个"云升里"妓院。从此,我由马香玉改为仇香玉。

两根金条

在国民党统治时期的黑社会,越是坏人越当官,越是有钱越有权。仇永植就是这样。他开的妓院,是南城壕最大的妓院,他是妓院老板的代表,国民党政府把这种人当作宝贝,让他当上了南城壕的保长。

仇永植领我来到南城壕西头,这里离民悦里不过二三百步。云升里坐南朝北,两扇朱红的大门,镶着金边。中间是一排排的蘑菇钉子,门洞里和民悦里一样,有一间门屋,估计不
是帐房先生就是把门放哨的地方。绕过画着仙鹤的屏风,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院落,有两排砖房,各屋都挂着门帘,门口钉着门牌号数。最引人注目的是每个琉璃窗里面,都挂着红绸子窗帘。

平房后面,还有两层楼房,两三家搭班租住的鸨儿,都住在那里。西北角有一座大厨房,旁边亮棚里有一个大锅炉,供院内众人喝开水。仇永植告诉我,他手下有十几个姑娘,从外面的排场来看,比民悦里条件好多啦。

仇永植把我领到锅炉房的一间屋门前,对我说:"只剩下这49号屋子还闲着,你先在这里凑合住吧!"

一进屋,我就感到憋闷,这小屋只有几平方尺,光秃秃的墙壁上,被锅炉的煤烟薰得发黄,一张褪了漆的方桌上,布满灰尘,上面放着脏乎乎的茶壶茶碗,那茶壶还是半拉嘴儿。双人床上,铺着蓝布单子,被子上没有被罩,落满一层烟灰,屋里没有痰盂,更没有净面的脸盆。到了这屋就像进了三等窑子,怪不得没人肯在这间屋子,我真成了武大郎下楼梯--越滚越低了。

刚来妓院几天,我端盘子接客还多一些,可客人们一见这寒碜的房子,一听我不能唱歌的哑巴嗓子,都觉得憋气。慢慢地,客人越来越少了。我这才尝到了当下等妓女的滋味。无论在春熙妓院,还是妓院一条街、民悦里,我都是一流的红姑娘,穿好的,吃好的,尽管受尽了各种痛苦,但表面派头蛮大,滋长了一种当红姑娘的虚荣心。如今,我是一落千丈,谁都知道我是个半哑巴,是个五十块大洋买来、不值一条狗钱的下等妓女,吃的、穿的、住的自然不如别人。

这天晚上,来了一个大个子嫖客,要在我屋里住宿,当知道我会喝酒划拳时,又叫来了许多酒菜,和我脸对脸吃喝起来。

那客人喝得醉熏熏的和我山盟海誓,谈情说爱,我施出平时的手段,百般奉迎。

睡前,我帮他脱衣,他忽然止住我,从兜里摸出一根金条要送给我。

我执意不接,知道事出有因,便问他:"哥哥,常说'无风不起浪,事事皆有因'。你平白无故,为什么要送金条给我哩?再说,我们妓女对于钱财,也没多大用处。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能做到的一定答应。"

那个嫖客面带愧色地说:"哎,真难说出口。我是个商人,有的是钱,我只有一个嗜好,就是逛妓院,为这得了花柳病,听俩油子嫖客说,这种病只有靠人吸吮才能治好,所以就求你来啦!"

听了这话,我顿时像刀子剜心,我想起了宝鸡的茉莉姐,想不到,今晚我也碰上了这么个无耻的男人。

这个嫖客见我不答理他,又说:"你是嫌少吧?那,我再添上一根!"说着,又掏出一根金条,递到我眼前。

"啪",我把那刺眼的赃物用力一打,金条都落在砖地上。

这个嫖客恼羞成怒,打了我几巴掌,又砸起桌子上的壶碗,并大声叫骂起来。仇永植忙提着裤子跑出来,追问砸窑子的原因。

这嫖客简直死不要脸,他欺我嗓子哑喊不出来,就顺嘴乱编说:"我花二十元住宿,她却不和我同床,有这个理儿吗?"

仇永植开了多年窑子,觉得这话奇怪:"香玉又不是刚刚梳头,她怎敢不和你同床呢?再说,她这阵子接客少,还怕交不了差哩,能这么做吗?"

吵闹声惊动了各屋的妓女和嫖客,他们都跑出来围了一片。仇永植还没开口,就听人群后面有人喊:"闪开,我看出了什么事!"

大家一看,见一个留分头的男子,四方脸白里泛红,浓眉毛,大眼睛,长得挺精神,人们都认识他,他就是这里的红姑娘金贞的老相好、特务队长王焕成。

王焕成也不和仇保长搭话,径直走到嫖客面前道:"朋友,不要发火,有事好商量,今天先走,我让老板明天给你补一宿,走吧!"说着,就往外推那个客人。

这嫖客反倒更神气了,说:"真是仨鼻子眼,多出一口气,我们的事,你管不着,快一边去!"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王焕成"蹭"地一声拔出了枪,用枪口对准那嫖客的鼻子尖,喊道:"老子偏偏要管。你不是共匪就是土匪,怪不得这样横。香玉,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哽咽着,把这事的经过说了一遍。

王焕成一听,忍不住"噗嗤"笑了,又马上板起脸,用枪口磕了一下那小子的鼻子,骂道:"他妈的,真不要脸皮。你家也有姐妹,你干嘛不把这两根金条便宜了她们?"

围着的嫖客和妓女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呐喊助威:"给他一枪得啦!"

"脱下他的衣裳,揍他!"

那小子脸吓得蜡黄蜡黄,汗水直往下掉,连声求告:"饶了我吧,我情愿包赔损失!"

仇永植一听包赔,马上来了精神,追问道:"你说,你砸了我们的窑子,怎么赔法呢?"

那嫖客忙答:"花一百块请客……"

人们七嘴八舌地喊:"不行,出这点血不行,扒了他的衣裳!"

在众人的压力下,这小子没辙了。最后把那两根金条掏出来,求老鸨饶他走人。

仇永植接了两根金条,把他想像狗一样,轰出门去了。

人们又都返回自己屋里。仇永植叫我谢了王焕成,又讨好地拿出一根金条说:"老兄辛苦,咱俩是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王焕成把金条塞进兜里,乐颠颠地走了。

再遇知音

在云升里,一晃就是两三个月,寒冷的腊月到了。

别人的屋里,都是红火热闹,惟独我和一个叫仇大臭的姑娘屋里冷冷清清。仇大臭长着一张四方大长脸,左嘴角有绿豆大的一颗黑痣,所以也不招茬儿。常说鹰找鹰,鹞找鹞,我们这两个不吃香的姑娘,就常往一块凑。这天,她在我屋里,一边打十点半,一边等客。

云升里的茶房是个男的,满脸麻子,人们叫他张拐子。忽听他在外面高喊:"见客啦!"出门一看,见姐妹们都往金贞屋门口跑,大臭脚步大,跑在前面,我在后头不紧不慢地随着。

刚走到门口,我就和一个高个子、四方大脸、手拿文明棍的男人四目相对了。他惊喜地喊了我一声"香玉"。我忙答:"啊,你是瘦鹏哥!"姐妹们见我们是老相好,都扫兴地散去了。

魏瘦鹏在院里对我说:"两个月前,我到民悦里去看你,马大安说你得病死了,为这我难过了好些天,心里纳闷,一个年轻轻的姑娘,怎么会突然死掉呢!"

我听了一阵心酸,我们妓女,活着就像行尸走肉,不也跟死了一样吗?我们花好月圆时,老鸨像宝贝一样捧着我们;花落时,就把我们踩在泥里,恨不得我们马上死掉。哎,当妓女太没落头了!我低着头,发着呆,恐怕别人听见了笑话,忙领魏瘦鹏来到我的屋子里。

魏瘦鹏虽然跟我睡了一宿干铺,但我对他的印象极深,我觉得他心地善良,对人体贴,跟他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使我体味到了父辈的温暖。我见了他像见了亲人,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

他发现我的嗓子坏了,追问起原因。我嗓子里像堵着一块棉花,哽哽咽咽地向他讲了怎样毁嗓子,怎样打官司,怎样来到云升里,怎样受歧视冷落……

瘦鹏静静地听着。听完我的诉说,便推心置腹地开导我说:"不要难过,你才十七岁,人生的道路还很长,不受苦中苦,哪知甜中甜呢!你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我虽然不太富裕,但还能帮你一些忙!"

我摆摆手说:"经济上我倒不在乎,粗茶淡饭,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受,我需要精神上的安慰,一个人失去了爱情,看不到出路,才是最苦闷烦恼的了!"

瘦鹏体贴地说:"你的心情我都理解,儿女之爱,人之常情,你要坚强,要从苦闷中解脱出来。我当过高中语文教师,这样吧,我教你识字好么?"

我不相信地说:"别开玩笑了,我当了十几年睁眼瞎子,还能学会识字吗?"

瘦鹏严肃地说:"常言说:'铁棒磨成针,功到自然成'。知识就是力量,你学了字,有了知识,心胸就宽阔了,对世界上的事情,不但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了!"

这话我听不懂,但我知道他是一片真心,便默默点了点头。

魏瘦鹏高兴地说:"咱们一言为定,眼看过春节了,我没有家,不回去,除夕你等我,咱们一块过年!"俗话说:孩子的屁股嫖客的嘴,没个准儿,他临走的几句话我也没往心上搁。

大年三十早晨,我扒着门一看,见别人的屋门口都换上了崭新的漂白门帘,惟独我和大臭的屋里没有。我羞赧地撤回屋,坐在床上。这时,一阵阵饭茶的香味飘来,我又发起愁来。照妓院规矩,三十晚上吃团圆饭,厨房的师傅和茶房们,要向姑娘们要过年的赏钱,我手里没钱,怎么有脸去吃人家做的肉菜呢!

正在发愁,忽听张拐子在外面高喊:"香玉,魏先生来啦!"说着,高高打起门帘。

只见我的屋门口停着一辆洋车,魏瘦鹏和张拐子把车上装的崭新的床单、被子和一些杂物抱进屋。

打发走洋车,他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对张拐子说:"你到街上给我找一个在兰州混饭的苏联粉刷工,让他在午饭前把这间屋刷好。再给我登上记,三十、初一,我要在这住两宿。其余的是你们的赏钱,去吧!"张拐子高高兴兴地走了。

我在大臭屋里给瘦鹏端盘子,等到半晌,张拐子等人就把我的屋子拾掇好了。进屋一看,我的眼睛顿时一亮:墙壁刷得雪白,上面贴了几张山水画。床上铺着粉红色的太平洋床单,摞着新做的缎子被子,七八平方米的小屋里,顿时显得干净整齐。看到这一切,我感动得流出了热泪,一头扑进魏瘦鹏怀里。

瘦鹏一边安慰我,一边让我看几件东西,他打开方桌上的一个纸箱子,一件一件地往外拿,有晚上吃的元宵,下酒的火腿、腊肉、香肠、点心,摆了一方桌。他又从纸盒里拿出一本书,在我面前一晃,我高兴地一把夺过来。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屋里电灯亮了。瘦鹏又从纸箱里拿出一对用缎子裱糊的红灯笼,有篮球那么大,他在里面插上红蜡烛,点着挂在门口两边,这两盏红灯,照着门框上新贴的对联,显得格外的红火耀眼。

从成都开始,我进妓院已有五个春秋了。五年中,顶数今年红火热闹和最值得纪念,我的心情从没有这么痛快过。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魏瘦鹏出来为我捧场,就像一次无声的示威,我的身价在云升里大大提高了。

晚饭时,没等我和瘦鹏出屋,做饭师傅便为我端来饭菜,我和瘦鹏痛痛快快喝起酒来。

饭后,我穿着瘦鹏给我定做的大衣,高兴地在屋中翩跹起舞。这时,姐妹们纷纷挤进我的屋子,把间小屋塞得满满当当。魏瘦鹏就像这里的主人,谈笑风生,给大家讲故事、出谜语,又拿出一包美国泡泡糖,举行有奖游艺晚会。

姐妹们都出神地听他讲故事、看他表演,他的秃头像一个智囊,包容着无穷无尽的知识;他简直是一个魔术师,把姐妹的心都抓住了。我想起他的一句话:知识就是力量。不禁暗下决心,我一定好好向他学习,拜他为师。

讲啊、猜啊、唱啊、笑啊,不知不觉到了天明,那夜的情景,我至今如在眼前,这是我青年时代最愉快最幸福的一天,也是我人生征途上的转折点。

奇怪的自杀

弹指之间,到了1949年3月,我已经十八岁了,在这段时间里,魏瘦鹏经常来妓院,手把手地教我识字,他不在时,我就拿出那册识字课本,偷偷学习。魏瘦鹏还为我买药治嗓子,在他的关心下,我的嗓子又恢复了正常。他像一个良师益友,怜爱我,保护我,他虽然已是五十六岁的人了,比我大三十八岁,但这道鸿沟并没有把我们的心隔开,我从没考虑过他的年龄,在我心目中把他当做老师、朋友、丈夫,现在,我与他的感情,比崔寿春还要深厚。

解放的炮声隆隆不断,国民党的大小官员成了惊弓之鸟,仇永植这老板兼保长,也不像过去那么神气了,很少再用妓院过去那一套家法。云升里走红的两个姑娘金贞和怜弟,都先后跟国民党的军官从良走了。妓女们争自由、盼解放,可老鸨们严密封锁着外面的消息,她们只能从嫖客嘴里听到一言半语,偷偷私下里议论。这天,我正在屋里看书,忽听门外张拐子喊:"香玉,出来接客啦!"我忙把书掖进被摞里,跑出来,客人是兰州警备司令部的李连长,他也是这里的老客。

闲谈当中,我问起金贞的情况,他惊愕地说:"你还不知道,她……她死了!"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报纸让我看,原来,她惨死的情况还上了报纸。

我呆呆地站着,回想着金贞跟王焕成从良前的情景:

去年底,我进云升里不久,金贞端盘子占了我的屋子,我只好跑到锅炉房去烤火。我听到金贞屋里传出嘹亮的歌声,真羡慕啊!便隔着金贞住的八号屋的玻璃窗往里瞧:只见宽绰的屋里,白墙上贴满美人画,红漆方桌上铺着桌布,上面放着新式壶碗,花瓶里插着红玫瑰,屋里东倒西歪,坐满了便衣特务,他们一唱一和正唱着当时时兴的《夫妻相骂》:

妻:自从嫁了你,幸福都玩完;

没有好的吃呀,没有好的穿;

没有金刚钻,也没有银项链;

这样的日子,我怎能过得惯。

……

夫:自从娶了你,每天听你烦;

良心你不讲呀,名誉你不管;

光讲吃喝玩,逼我做盗犯;

这样的女人,简直是原子弹!

……

邻居:你们搬了来,四邻都不安;

不是女的哭,就是男的喊;

骂也不相干,死也不肯搬;

这样的家庭,简直是疯人院!

……

特务队走后,屋里只剩下队长王焕成和金贞,只听王焕成扯着嗓子骂:"小婊子,给老子倒水!"

王焕成喝醉了酒,金贞就用茶杯轻轻往嘴里灌,甜言细语地劝道:"好哥哥,以后少喝点吧!"

王焕成不听劝告,反倒恼了,他一抡胳膊,茶杯飞落在砖地上,摔得粉碎。他"叭叭"打了金贞几个耳光,大声骂:"快给我跪下!"

金贞挨打受屈,却不敢反抗,像小绵羊一样,乖乖地跪在王焕成身边,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她一哭,王焕成反倒哈哈笑了,他拉住金贞的两只手说:"打是亲,骂是爱,你说,你到底爱我不?"

金贞忙忍住泪说:"爱……爱……我太爱你啦!"

王焕成高兴地说:"好,那你不许哭,张开嘴,给我笑一个!"金贞又像一条哈巴狗一样,噙着泪,咯咯笑着,笑得那么难看、那么勉强。

王焕成这时咳嗽一声,忙托住金贞的腮帮,亲了一个嘴,把那口痰吐进金贞嘴里。

王焕成得意地说:"你要真心爱我,就快把我这痰咽下去,这痰就是一块探路石,要试探你的真心!"

金贞像一个玩熟了的鸟,甭说痰,就是火炭也豁出去了,她毫不犹豫地"咕噜"咽下去。

金贞的痴情,赢得了王焕成的欢心。他是有名的心毒手辣的特务队长,仇永植更是变着法儿巴结他,今年正月,他没花几个钱,就带金贞从良了。

我看着报纸,不解地问:"李先生,她才出去两三个月,怎么会自杀呢,你和王焕成经常在一起,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姓李的眨着小眼,叹口气说:"哎,这是金贞自找呀。你想,干我们这行的,吃谁的饭就要向着谁。王焕成和我不在一个单位,他干的是特务工作,负责向国民党告密,暗杀共产党。金贞恐怕累这个家,就整天劝他,说快解放啦,要多积点德,少办点缺德事。王焕成哪里肯听?夫妻就整天吵吵。那天越吵越凶,王焕成怕这事泄露出去,他的特务饭吃不成,就拿菜刀把她的头砍了几刀,又把菜刀压在她枕头底下,假说她自杀了。你想,自杀后又怎能自己把刀压在枕头底下呢?可特务们杀人像捻死一只蚂蚁,为了防止外界议论,他还故意登报说明金贞是自杀。喂,你可千万不要跟别人讲!"

听着金贞惨死的经过,我身上也像被人捅了一刀子。婊子有情,嫖客无义,寻了这样的丈夫,真倒了八辈子霉。我又想到自己,谁知道我会落个怎样的结果呢?要跟了瘦鹏,他会怎样呢?唉,我们妓女生活在最底层,也有一颗善良的心,可谁又能公正地对待我们呢!

秘密"出条子"

兰州的夏季到来了,风声一天比一天紧,我们这些关在笼子里的妓女,也听到了一些外面的消息。有人说,西安已经解放了,兰州很快也就解放。有人说,马步芳最近当了甘肃省主席。据说他是个回族人,原任国民党青海省主席,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眼看要解放啦,谁也不愿到大西北来,他却向蒋介石自告奋勇,来当这个省主席。

自从到了宝鸡和兰州,我很少再出条子了。这天晚上,仇永植突然美滋滋地告诉我,叫
我去给一个大人物出条子。

我化好妆,穿上粉红色的长袖泡泡沙。工夫不大,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云升里门口。我心里一咯噔,这个人物果然不简单,还有小轿车。

从车上下来三四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腰里都有半斤铁。他们是专程来接我的,一直伺候我上了车。

在车上,他们告诉我,今晚要陪伴马主席。因马主席刚来不久,没带家眷,他们一再嘱咐我要严格保密。

轿车驶到南苑省政府,这里原来是马步芳的临时公馆。

那几个人先在车里摸遍了我的全身,检查身上有没有行刺的暗器。搜查完毕,又从车后拿出一个皮箱,从箱里拿出一件葱绿色的丝绸长褂,让我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换上他们的服装。这使我想起嫖客们传说的皇帝召幸的故事:皇帝要在哪个宫里留宿,太监们事先要为娘娘浴洗身子,洗完后不许穿衣服,只用绸子裹起来,背到龙寝上,这也许是防止娘娘行刺的缘故吧。

下了车,只见一座气派的门楼,门楼前一溜甬道,直通里面的大瓦房,里面像是一座三合院,后面有一座高大的楼房。甬道两旁,不远一盏路灯,照得院里如同白昼。灯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个个国民党兵手持步枪,上着刺刀,从门口到北房足有几十个。我跟着那个人往里走,刚进门,就见四个士兵抬着一副帆布担架,一个人蒙脸躺在上面,露出喷着香水的长长的头发。有人小声说:"这是在兰州唱戏的名角×××,昨夜被搞得阴部大出血,要送医院。"他们把那女人抬上车,便迅速开走了。

我们顺甬道进了北屋,只见进门是三间开阔的客厅,两头各有一间内室,四周摆满了沙发、台灯,中间有两个圆桌,围了一圈转椅,桌上摆满了叫不出名的高级酒菜,有几个军官打扮的男人围坐在两个圆桌旁饮酒作乐。酒席筵中,夹杂着四个先到的妓女,她们正献媚地给这些大人物添酒夹菜。中间坐着的一位,气宇轩昂,人们像众星捧月一样敬着他。他肯定就是马步芳了。马步芳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中等个,又黑又胖。他有一张中长脸,肥头大耳,浓眉毛、络腮胡,穿一件毛巾睡衣。按妓院的规矩,我们不称他的官讳,要称他"马老爷",不知为什么,他的秘书称他为"马部长"。

那几个陪伴他喝酒的客人,看来是他的老部下,都殷勤地向他劝酒,还讨好地对我们说:"马先生真有眼光,在整个兰州城挑选了你们。划拳、跳舞、烧烟,这些你们红姑娘全占了,所以才有今天的口福。"此时,我这才知道我被他们选中的原因。

桌上的白兰地酒、杜鲁门烟我是认识的,还有什么燕窝、鱼翅、美国咖啡、可可等许多讲究的食品,我是第一次品尝。马步芳喝得高兴了,和我们划起拳来。划拳讲究"大拳"、"小拳"、"山东拳"、"广东拳",他什么都懂,因是回族,他最爱划回回们常划的"小拳"。

酒到半酣,乘着兴致,他们又命人给我们腾出一块屋地,让我们跳舞。我们这五个人,果然都是多才多艺的姑娘,一个个倾其所有掏出绝技,为这个肥头大耳的魔王跳了"四步舞"、"交际舞"和"扭屁股舞"。

马步芳和他的心腹们一边喝酒,一边看我们的舞蹈,乐得前仰后合,不断地哈哈大笑。他们心里最清楚,兰州即将解放了,他们的末日要到了,所以更加骄奢淫逸。他们的笑声,正是灭亡之前恐怖的嚎叫;他们的欢乐,正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魔鬼的淫欲

马步芳等一群大小头目,吃喝玩乐,一直折腾到下一点。大概是玩得倦了,只见他一挥手,那群部下便知趣地一个个告退出去,屋里只剩下几个护兵。

马步芳让护兵领着我们,到西厢房去洗澡。一到门口,就有两个老妈迎出来,她们领我们五个来到里间一个水泥抹的浴池里,里面早已烧好了水。

当我们洗完穿好衣服要回北屋时,却被那两个老妈拦住了。她们板着脸说:"你们这样回去,马老爷会怪罪的,你们只洗了身子,还没洗肠子哩!"

啊!洗肠子?我们还是第一次听说。

两个老妈把早已准备好的五个搪瓷缸子,分别端到我们面前,只见每个缸子里盛满了浓浓的白浆,上面漂满白沫子。

她们见我们都迟疑地不肯动手,便解释说:"这是肥皂水,外族人与回族人第一次同居,先得用这洗肠子,这是伊斯兰的教规。"

唉,简直是活治人。可是,在这杀人魔王的屠刀下,谁敢说个"不"字呢?我们只有捏着鼻子、闭住气喝下去。

这浓浓的肥皂水,比黄连还难喝。刚喝下不久,只听肚子咕咕噜噜,肠胃像在搓衣板上搓的衣服,揪心地疼痛。胸部一阵阵恶心,终于忍不住了,一个个"哇、哇"地吐起来,不到半个小时,就都把晚上吃的东西一古脑都吐净了,这才不觉得那么恶心了。我们再相互一看,每人眼里都流出了眼泪,原来这就叫洗肠子啊!

洗净肠子,老妈打水叫我们嗽了口、洗了脸,这才叫我们回北房伺候马步芳。

北房客厅的酒筵已经撤净,护兵把我们引进东头的一间内室。这是一间四方方的大屋子,里面陈设非常考究,迎门是写字台,上面放着西洋的自鸣钟,一旁的大衣橱上,镶着穿衣镜,沙发、壁灯、吊灯、电扇应有尽有。北头放一张特制的双人床,那床又宽又长,横竖能睡开几个人,床上架着银丝蚊帐,显得格外华贵。马步芳正斜躺在床上抽大烟。

我从小见爹抽大烟,也给抽大烟的嫖客点过烟。可是,像这么好的烟具我还没有见过,烟枪的圆头是黄金镶边,白金盖顶,足有一尺多长,一头是玉石烟嘴。上头盛油的是一个水晶玻璃罩,烟碗、烟板是绿色的玉石,烟盒是银色的白金。整套烟具全是金银玉石,晶莹透亮。

马步芳看上去是个不爱说话、不善言辞的人。他沉着个黑脸,不笑也不恼,显得城府很深。他的命令或用简单一两句话,或用一个手势,手下人便围着他团团乱转,比皇帝的金口玉言还要顶事儿。

他威严地一摆手,叫我们并排站在他床前,伺候着点烟。点烟可是一套功夫活儿,先用烟签子在烟碗里挖出黄豆粒大小的一块烟膏,在烟灯上烤,用烟签反复揉碾,烧上十几遍,炼上十来分钟,直到烧熟,烟膏泛起泡泡,用烟签就热插入烟枪内,用手捏平,再给对方扶着烟锅吸。他用力一吸,烟膏就像瀑布下的皮球一样咕碌碌打滚,大约吸上四五分钟,就又要换一个。所以,要有人倒替着烧换才能供上。

马步芳的烟瘾真大,足足抽到下半夜两点,像酒盅大的两瓶烟膏都叫他抽完了,屋里充满了大烟的香味。据说,吸大烟能够壮阳,睡前吸了大烟,能养精蓄锐,行房时不伤身子。

马步芳过足了烟瘾,已是夜深人静,他伸伸两只粗大的胳膊,忽然"哈哈"狂笑起来,话匣子也打开了,和我们淫腔怪调地逗弄起来。

他一会摸摸这个,一会又亲亲那个,又命令我们把衣服全部脱掉,我们不敢违令,只好在屋地上脱去衣服。

马步芳哈哈淫笑着,在每人身上淫邪地猥亵一番,又说:"我最爱看跳舞,你们的扭屁股舞跳得好,这样光屁股跳舞更好看,来,咱们到外间屋里跳一场!"

他拉开外间屋的吊灯,我们只得跟出去。他坐在沙发上,给我们打着拍子,踏着点子,看我们跳裸体舞。

足足闹腾了半个多钟头,我们原来凉飕飕的身子已跳得汗津津的。马步芳像欣赏模特一样,又像猫逗老鼠一样,把我们玩够了,这才让我们回屋。

这个胖老头子,一点也不知羞耻,在明亮的电灯下,迅速脱净衣服,把一支手枪掖在枕头底下,又拿出几个"金枪不倒"的药片吃下去,然后命我们并肩裸体仰面而卧。

这一夜,简直不堪入目,比在妓院还要下流。妓院老油子嫖客玩妓女,最多是"一马双跨"。姓马的这个早已半百的老头子,却是"一马五跨"。他不准灭灯,让我们头朝外,并排躺在床上,身上一丝不挂,他像一头纵欲的黑熊,一直折腾到天明。

假嫖客

自从接待了马步芳,再加上魏瘦鹏每星期日来给我捧场,我--仇香玉的声名又开始响亮了。

兰州快要解放了,经常能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炮声。过去,逛妓院的都是国民党政客、资本家、商人。如今,这些有钱阶级朝不保夕,兰州下了戒严令,城内的商人出不去,城外的商人进不来,整天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逛妓院?因此这些天妓院成了养老院,很少有顾客
光顾。

老鸨们的脸色就像寒暑表,随着生意的下降变得阴沉起来,对待妓女们的态度也就不一样了,每顿饭是稀饭汤就老咸菜。仇永植提着篮子,发给每人一个馒头,管了饿不管饱。过去,每天端几十个盘子,烟酒糖茶管够,现在盘子让茶房掌管着,我们连根烟都难得抽到一支。仇永植的老婆整天没好气,指桑骂槐,骂我们是懒猫,光吃不干。

这天,姐妹们闲得无聊,正为一个烟头争争抢抢时,忽听张拐子喊:"见客啦--"

大家忽啦一下子迎到大门口,见一个年轻的美男子,头戴礼帽,身穿西服,一副墨镜遮住了眼睛。他皮肤白嫩,身材苗条,很招人喜爱。当他的眼镜和我的目光相对时,便停住不动了,一直盯视着我。张拐子看出他的心意,忙热情招呼道:"四十九号屋里请哪!"接不到客的姑娘们只好又失望地散去。

张拐子把盘子端出来后,那客人返身关上门,摘下墨镜,我惊奇地发现:他那弯弯的眼眉像用眉笔描过的,淡红色的双眼皮像是抹过胭脂,他说话尖细,带着奶音,多像一个女人呀!

客人注视了我一会儿,微笑着说:"我真喜欢你这对大眼睛,长得就像我妹妹!"

我高兴地逗趣说:"好哥哥,那今晚你就和妹妹一起睡吧!"他点头表示同意。

我连忙帮他在门口帐房登了记,又打来一盆洗脸水,伺候他洗脸,我把他头上的礼帽一掀,顿时惊得我吐出了舌头:"啊,又是一个女的!"

我想起在宝鸡接待女记者时那副尴尬的场面,拍了好多见不得人的裸体照片,整整折腾了我一宿,今天又来了一个这号的人物,她要干什么呢?

这个假嫖客看出了我那疑虑的目光,忙解释说:"香玉妹妹,你不要多心。今天我到这里来,是找我那在东北失散的妹妹的,看你的模样,非常像我当年的妹妹,所以就端了你的盘子。假若你不是我的妹妹的话,我也情愿白花几十块钱,像姐妹一样跟你唠一宿。"

我听了暗喜,心想:"管她哩,如今客人少,剜到篮子里就是菜,都是女人,更省得遭罪!"

夜里,我们盖着一条薄被,躺在一个枕头上,我追问起她的身世:"姐姐,请您告诉我,你和那个妹妹是怎样失散的呢?"

"女嫖客"长叹了一声,只简单地回答了几句:"我的老家在东北,日本入侵时,烧了我家,父母兄嫂都被烧死在烈火里。我的妹妹被人抢救出来,家里一无所有了,我们姐妹就出来逃难。我们一边讨饭一边奔波,后来在去西安的路上被乱兵冲散了!"

"姐姐,那么,现在你又干什么工作呢?"

"我,哦,我干的是一种为穷人解放的秘密工作,暂时不能告诉你!妹妹,你能把自己的身世告诉我吗?"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身边这位和蔼可亲的姐姐就像自己的亲姐姐,于是,我把自己的苦难历史简要地告诉了她。

这个姐姐同情地说:"既然老鸨对你们这么刻毒,你们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反抗她?"

我忙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说:"窗外有耳,要被人听见了,打不死也得扒层皮!"

假嫖客冷笑一声说:"你们真像一群可怜的小鸟,只知道笼子里巴掌大的事情。什么时候啦,你们还这样怕?共产党已经解放大半个中国啦!"

我不解地问:"解放有什么好处?听从西安逃过来的老鸨说,共产党要活埋妓女哩!"

那姐姐一听,气愤地说:"她们纯粹是造谣污蔑,故意把你们弄糊涂,不敢反抗她们!共产党来了,首先要解放你们,为你们安排工作,教你们读书识字,当家做主人,你们就真正见了天日啦!"

她推心置腹,给我讲了许多革命道理,一直讲到天色发白,我那浆糊一样的头脑被她擦成了一块玻璃,变得明净透亮。

我想起在宝鸡监狱见到的那个女共产党员,她们是那样坚贞不屈,视死如归。这个女子虽然没有挂着共产党的牌牌,但我认为她一定也是这样的人。

妹妹的觉醒

自从听了那个姐姐讲的一番革命道理,我的心开始豁亮了。我朝思暮想,盼望着早日解放。我反复咀嚼着她跟我讲的每一句话,想起她再三嘱咐我的一句:"兰州很快就要解放,团结你的姐妹们和老鸨一起斗争!"对,胜利不是等来的,而是争来的,要先设法把姐妹们组织起来。

这天吃过晚饭,按妓院平时的习惯,我们都呆在自己屋里,只等张拐子招呼再出来会客
。可是,这几天一来天热,二来客人不多,姐妹们都凑在西头院角的砖地上聊天,这正是一个宣传的机会。自从我接了魏瘦鹏和马步芳,姐妹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我,没了金贞和怜弟,我这红姑娘的地位在她们心目中形成了。我走到姐妹群里,把我听到的兰州快要解放、共产党要拯救我们脱离苦海的消息向她们一说,那些受苦的姐妹一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又跟她们讲团结起来,跟老鸨们斗的办法,她们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反应最激烈的是仇大臭,因为平时数她受气多,接不到客,老鸨打她、骂她,让她吃剩饭、穿旧衣服,像猪狗一样对待她。妓女们端盘子多时,第一个先挤占她的屋子;冬天,她在院里冻得发抖,只好躲进锅炉房。听到快要解放的消息,她兴奋得喊了一声:"打倒仇永植!"

姐妹们这一兴奋,可捅了马蜂窝。仇永植就住在后边的楼上,他习惯饭后散散步。这天,他穿着拖鞋,正在楼上的走廊里,忽然看见十几个姑娘聚到一块儿,精神有点反常,又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打倒他的口号,一下子气炸了肺。他转回屋里,从墙上摘下一根惩罚妓女的藤条,气哼哼地走下楼。大家只顾聚精会神地谈论着,谁都没有发现他。他抡起藤条,劈头盖脸地向姐妹们抽去。这些平时被他打怕的姐妹们,一见是他,吓得惊叫一声,纷纷抱头而窜。

藤条抽到我头上,我的头顿时肿起一个大包。我一咬牙,一发狠,这时不把人们团结起来和他斗,还等什么时候呢!

于是,我施出在剧院学的一套,左手向上一挡,挡开了他第二次抽来的藤条。右手一个窝心拳,喊声:"去你妈的!"一拳砸去,他哼了一声倒退几步。

趁这机会,我向姐妹们喊:"姐妹们,团结起来,打倒仇永植!"[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

我的鼓动发挥了作用,十几个人捏紧了拳头,潮水般地向仇永植涌去。

仇永植还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姑娘,心里非常害怕,可表面还在逞强。他远远站着,用拖鞋在砖地上一跺,左手叉腰,右手的藤条在空中挥舞,嘴里吓唬着:"你们谁敢过来,我就抽死谁!"

我和大臭可不怕这个,反正我们的身上早打了几层茧子,领着姐妹们就往上冲,一到跟前,仇永植的藤条便施展不开了,大家七手八脚一下子就把他撂倒了,有几个人骑在他身上,其余的姐妹也不管什么地方,摸着哪打哪,只打得仇永植大喊"救命"。

我们这十几个妓女一闹,很快惊动了几家老鸨的姑娘。她们都跑来看热闹,连从西安逃来的妓女共有三十多人,黑压压站了半院子。我们又向她们做了一番宣传,同是受难的姐妹,她们马上参加了我们的斗争。

随着仇永植的喊声,他的老婆拿起菜刀、厨师拿着火棍、茶房拿着茶盘向我们而来。到了这个地步,只有以死相拼,我们发声喊,从各屋拿出板凳、衣架、簸箕和他们对打起来。

妓女们平时挨打惯了,一不怕打,二不怕死,都急了眼,拼起命来。再加我们人多势众,经过一场激战,打得他们狼狈而逃。

姐妹们一个个打红了眼,越打越有气,又学着嫖客的样子,砸开了窑子,挨着屋一顿乱砸,把屋里的壶碗杯碟砸得粉碎。

我和大臭在前面领着,又喊了一声:"走,咱们到楼上砸仇永植的王八窝去!"姐妹们忽啦一声跟上来。

这时,有两个姐妹直拽我的衣角,她们低声对我说:"咱们该见好就收了,得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对待!"

是啊,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可不能太莽撞了。我反身又招呼了一声:"走,咱们回我屋里商量一下!"

经研究,我们商定,三十多人集中在一个大屋里拒绝会客,晚上穿着衣服睡觉,每人准备一件自己的武器,随时准备迎战。

这样,一直坚持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晚上,茶房张拐子跑进我们屋代表仇永植和我们谈判,答应不再打骂妓女,还要改善妓女的生活待遇,这场斗争终于胜利了。

终于见了天日

1949年6月中旬,兰州的政治气候和自然气候一样,逐步升级,发展到白热化。

自我们联合闹事胜利以后,老鸨们表面对我们好多了,不再动辄打骂,馒头不再定量,每顿还能炒上一个菜了。姐妹们整天闲着没事就经常凑到一起,盼望和议论着解放大军开进兰州。

看到了黎明的曙光,我更怀念过去那受苦受难的姐妹,尤其是凤仙和仙鹤姐姐,我答应要替她们报仇申冤,可是,至今这笔债还是空头支票。我于是打定主意:抓紧时间学文化,一旦出了妓院,获得自由,我就自己写成状子,为凤仙、仙鹤等姐妹报仇雪恨。这些天,我反倒沉静下来,一有工夫就自己呆在屋里看书练字。

6月16日吃罢晚饭,我正在屋里学习,魏瘦鹏忽然无声无息地走进我屋里,因他是我包身老客,所以茶房连喊都不喊。我见他的脸色阴沉沉的,像有什么事,便忙追问他。

他叹口气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

听了这些话,我心里猛地一炸,这件事太突然了,他要去干什么呢?

不等我再问,他便如实地讲起了他的出身历史:

"香玉,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嘴严,有些真情话过去没过对你说,希望你能谅解。我过去做过的事,不到一定火候,是不能随便跟人讲的,今天就要分手了,我说出来,请你不要难过。

"我的老家是河北束鹿县。长大以后,父母包办给我娶了个媳妇,我们很不对脾气。可家规难违,只好凑凑合合过了几年,生下了一男一女。

"抗战一开始,我再不愿呆在家里了,便投奔了冯玉祥将军的抗日同盟军,我有文化,曾当过高中语文教师,冯将军非常器重我,便聘请我担任他的语文老师。他是个'丘八诗人',学习精神强,能书善写,我们既是师生,又是朋友,整天在一起谈诗论道,非常投机。

"后来,他写东西、拟公文缺乏左膀右臂,又委托我当他的随身秘书。

"这些年里,我和家里断了联系,孤身一人,长年在外,就像一个苦行僧。

"我随冯将军去泰山,赴国外,在火烧冯将军舰船事件中,我又是目击者,仓皇之中,我侥幸跨上救生圈,才得以逃生。

"蒋介石积极反共,不肯抗日,对冯将军一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怕这个独夫民贼暗中害我,便通过我的乡亲、冯玉祥的老部下、现在兰州当营长的宋之贤介绍,在兰州工业试验所当秘书,对我的历史,除宋之贤知道外,一般人是不知道的。

"我在机关里,埋头工作,不问政治。共产党究竟如何,我不清楚。我只凭直观认为,我是国民党的人,共产党对于我们这号人,是轻饶不了的。

"冯将军的夫人叫李德全,他的内弟叫李忠义,我和他们关系甚好。昨天,李忠义来信说,他已为我买好去台湾的飞机票,让我赶紧准备走。所以,我今晚特来向你告辞。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向人泄露!"

听了他这番话,我惊愕了半晌,他原来是国民党的一个重要人物,人活着就是要设法生存下去,他的苦衷我理解,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魏瘦鹏又恋恋不舍地说:"咱们这两年的交往,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想带你去台湾,你能不能答应?"

我坚定地说:"尽管我们情深义重,可是,我更爱自己的国家,爱生我养我的这块热土。我劝你也留下来,快要解放了,我们脱离妓院,在一起生活多好哇!"

魏瘦鹏眉间皱起一个疙瘩,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他说:"可是,那边催促得紧,我怎能不守信义呢?再说,我留在大陆,恐怕也没我的好果子吃!"

我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惨然地分手了,他头脚走,我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

过了约有两三个钟头,只觉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摩着我的脖颈。抬头一看,又是瘦鹏,他眉开眼笑地说:"好了,不要哭,我决心不走了,和你一起留下来。我想了一路,觉得我一直跟随冯玉祥将军,又是个文职,没有血债。冯将军早就与共产党有来往,应该算做爱国将领,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所以一回机关,我就给李忠义拍了电报,让他退了去台湾的飞机票!"

这突然的变故,使我立即破涕为笑,高兴得跳起来。魏瘦鹏又说:"我带来了一些钱,现在趁热打铁,我立即赎你从良!"

不一会儿,他把仇永植叫到我屋里,跟他交涉起来:"仇老板,你也知道,眼看解放了,到时你的姑娘还说不定怎么处理呢,我不愿等到那时候,这会就打算把香玉赎出去。叫我说,你捞一个是一个,不要说大价,让我把她带走吧!"

仇永植知道我是个捣乱头儿,惹祸的根苗,巴不得把我推出去。脸上却装成一副为难的样子说:"你又掏走我一个红姑娘。唉,我这妓院垮台更快了。豁出去啦,我不陪不赚,你给五十块大洋得啦!"

魏瘦鹏一拍大腿说:"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现点钱给你,你再一式三份,给咱们写个合同。"

这事办得出奇的迅速、顺当,魏先生当场付了钱,仇永植让人写了合同,天色已晚,我也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魏先生拉上我就要往外走,却被仇永植拦住了。

仇永植皮笑肉不笑地说:"魏先生,这会不能让她走哇,你看合同上写的什么?"

魏瘦鹏因急于把我带走,也没有细看合同,他展开仔细一看,上面写着:

"……魏瘦鹏已交教养费五十元,自订合约之日起,至(民国)卅九年正月底期满之后,再付三十元,在期限之内,仇香玉仍照常营业……"

魏瘦鹏一看就火啦,大声喊:"你红口白牙说得清楚,交五十块大洋完事,现在又出尔反尔,我找马省长去!"

仇永植一听这口气不小,忙堆着笑脸问:"你找哪个马省长?"

魏瘦鹏本意是说去找他的乡亲宋之贤的,他们原来都是冯玉祥的部下,后宋之贤来兰州,在马步芳手下当营长。他见仇老板吃这一套,索性将错就错,一拍胸脯说:"还有哪个马省长?我和马步芳是老朋友了!"

他这几句大话,吓破了仇老板的苦胆,他见魏瘦鹏平时仗义疏财、文文绉绉,料想不是一般人物,看来果然不假。便忙点头哈腰地巴结道:"魏先生息怒,这样吧,合同作废,你可以马上领她走!"

我在一旁插嘴说:"这合同我愿留着做个纪念,就不退给你了!"

他想了想说:"也好。香玉,妓女从良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吧?"

仇永植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他拉什么粪儿。我知道他是要我摘下首饰,脱下衣裳,便爽快地说:"我知道,你的东西,我一个布丝也不要!"

说完,我当着满院子姐妹的面,把全身的衣服、首饰脱光,扔在地上,只剩贴身的内衣,然后跟着魏瘦鹏,头也不回地走出云升里。

……

学过平民生活(1)

1949年夏末的一个傍晚,从兰州市云升里妓院走出一个模样俊俏、涂脂抹粉的小女子,她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只穿一身内衣。水灵灵的大眼里射出两道怒气寒光。这就是刚刚从良、虎口逃生的我。

与我挽手同行的,是位年过半百、身材魁梧的男子,秃头下一张四方大脸,眯缝眼上架一付白色眼镜,一身中山服笔笔挺挺,手拄一根文明棍。他就是刚和我确立夫妻关系的魏瘦
鹏。

走出妓院,我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来兰州虽已两年多,先后到过民悦里、云升里两个妓院,可我就像笼中鸟儿,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还是瘦鹏路熟,他租来一辆马车,拉我们一直到了卧桥。

解放前的兰州,市面不大,卧桥就在兰州西部。市郊初夜,静谧沁人,天上星星闪烁,地上灯火万点,古桥边蛐蛐"嘟嘟"弹琴,公路上的马车"叮咚"奏乐。瘦鹏拉我来到"行人止步"的古桥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黑暗中透出一缕沉思,一脸庄重;"香玉(我的妓名),兰州很快要解放啦,我们的新生活也从今天开始。为了堂堂正正做人,希望你从今隐姓埋名,再不要暴露你的身份。对于我俩的结合嘛--唔,你就说你爸是个商人,来兰州经商赔了钱,绝望自杀。你举目无亲,经人介绍,我们才结的婚。

"当平民百姓,要艰苦朴素,以此为美德;待人接物,既珍重自己,又珍爱别人。因此,我送你一个新名--康素珍。"

"还有,这烫发太惹眼,剪了吧。吃过饭,趁着夜深人静,我们就悄悄回家。"

瘦鹏想的真是滴水不漏,我一一答应。办完这些事,车辆已经归巢,只好安步当车了。从卧桥经小西湖到实验所,有十几里,这一路我可受了洋罪。

魏瘦鹏身高马大,一步顶我两步;我身小力薄,连跑带颠也跟不上。工夫不大,右脚便疼得一瘸一拐,终于一屁股蹲在地上。扒下高跟鞋,脱下袜子一看,脚掌鼓起了好大一个泡。我的野性子一下上来了,"嗖"地一声将皮鞋扔出老远。

瘦鹏挨我坐下,把我的右脚端在他腿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绢,将我的伤脚轻轻裹好,又拾回我丢掉的那只鞋,慢声细语地说:"姑奶奶,走吧,马上要到了!"说着,递给我那根文明棍,一手提鞋,一手搀我赤脚慢慢走。

忽然,我忍俊不禁,"扑哧"笑了。

"笑什么?"瘦鹏憨厚地问。

"看我们这样子,多像你讲的'狼狈为奸'的故事。瞧我这副德性,卷发剪成大分头,又像假小子跟着个秃老子!"

瘦鹏被我逗得开怀大笑。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昨夜折腾了大半宿,我们才到了试验所内的平房宿舍。我又累又困,倒头便睡着了。

睁眼看时,瘦鹏已经起床。我身上盖着一个厚被子,上面有两件为我准备的外衣。旁边的柜子放着一大一小两只皮箱。抬头看外间,窗台下放一张条桌,一把椅子,墙角有四个小方凳。狭小的玻璃窗外,映出半壁做饭的小棚,这就是魏瘦鹏的全部家当了。

我开玩笑道:"看你出门像个人样,没想到家里这么寒酸!"

魏瘦鹏苦笑着安慰我:"我们当职员的挣钱不多,国民党的票子又毛,过去只是单身,慢慢会好的。"

吃过早饭,瘦鹏上班去了。这时,从门外涌进一群家属,有老太婆,有中年妇女,还有几个孩子。甭问,她们是来看魏秘书娶的小媳妇的。

她们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一番,接着便七言八语大发议论:"啧啧,这小妞好嫩,魏先生好艳福!"

"魏太太,跟我们讲讲,你是怎么跟上魏秘书的?"

这会儿,魏瘦鹏教我的话可派上了用场,我有鼻子有眼地复述了一遍。

邻居慢慢散去了,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魏瘦鹏今年五十六岁,我才十八岁,差别是大了点,可我并不后悔。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做妓女的晚上脱了鞋,明早就不知穿不穿。跟了他,我总算有了归宿。再说,他自己舍不得置家,省下钱把我从火坑里救出来,这大恩大德,我终生难忘!

最叫我动心的,是那一连声"太太"。十八年来,我还没受过这样的礼遇。在成都春熙妓院,我经常跟老鸨到外面"出条子",每逢过街,听到的都是"臭婊子"、"小娼妇"之类的骂声。如今我被称为"太太",的确算得上与人一般高的平民了。

为了避免碰到熟人招惹麻烦,瘦鹏嘱咐我尽量深居简出,戏称这是"金屋藏娇"。我依言照办,只是一早一晚的到附近走走。

兰州工业试验所设在市西通往张掖县的公路北侧,后面是狗娃山和黄河道,原有化验所、电池厂和酿造厂三家,后因这里多产有色金属,便合并成以鉴定矿石为主的工业实验所。院内盖了一排排简陋平房,前面是办公营业场所,后面是宿舍。门前有一片乱葬岗,据说是杀人的刑场,埋人的大坑。我们就像生活在一个荒凉的小岛上。

从6月到8月的解放前夕,是一段难撑难熬的日子。城内戒严,物价飞涨,国民党的金洋券、银洋券一麻袋一麻袋往黄河里扔,一万元买不了个烧饼。瘦鹏每月挣的几百万元,简直是一堆废纸!

这个刚刚组合的家,锅碗瓢勺不全,炒菜支锅的三块土坯,还是我向邻居借的。只剩下半袋面粉,顿顿是白水拌疙瘩,缺油少醋,还不敢敞开肚皮吃呢!饱经风霜的我,什么罪都受过,什么福也享过,甭看勒着腰带过活,还是挺精神。只是整天没事圈在屋里,百无聊赖,天性爱动爱闹的我,实在难耐寂寞。

学过平民生活(2)

我斜靠在被摞上,眼睛从东旮旯溜到西旮旯,琢磨可以自娱自乐的事儿。忽然眼睛一亮,见柜台角码着一堆瘦鹏从黄河里捞回来的金洋券。嘿,这下有活干了,我像孩子一样地跳起来。

在妓院,我可是折叠工艺的巧手。金洋券又宽又厚,正好用来迭扇子。扇头宽二指,扇尾宽一指,叠好晒干,再用钱线一点点联起来,就成了一把折叠扇。扇尾缀上一个穗儿。"哗
啦"打开。嗬,扇面上是一色的蒋介石大光头!

我把叠好的一把把扇子晒在屋门口,就像花店一样。这下来买卖啦,试验所里的孩子们,一窝蜂似地跑来看。我高兴地把我的"杰作"分给他们。

扇子发完,又一群孩子涌进院里。我灵机一动,说:"这样吧,你们明天来,咱们玩有奖游戏好吗?"

"好!"孩子们一蹦三跳地跑了。

第二天上午,六七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女娃应邀而至,我俨然是个小大姐,把早就想好的游戏规则告诉他们。条件是:轮流划拳,我输给谁,给谁一把扇子;赢了谁,就让我"跳山羊"。

划拳,是我当年的拿手好戏。在酒桌上,那么多嫖客都不是我的对手,输一次罚一杯酒,个个被我灌得酩酊大醉。和孩子们划拳,无非是剪子剪毛巾,毛巾包锤子,锤子砸剪子,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

"跳山羊"是我在戏班学武生时练过的基本功。几年不练,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我倒背双手,开始跟孩子们逐个划拳。喊完"一、二、三",必须同时出手,就在出手一霎那,我能揣摩出对方的拳势,随机应变。让对方既看不出手慢,又识不破变化,这是划拳的一种技巧。

眼看他们一个个败在我手下,我得意地发号施令:让败兵们等距离排好,猫下腰,两手拄在膝盖上。我像得胜将军,一溜小跑,飞身"上马"。跟这会体育场上跳栏一样,在第一个"山羊"背上用手一拄,两腿腾空如撩叉状,飞身而过。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不知玩了多久,抬头看天,太阳已经偏南了。

"走吧,走吧,下午再玩!"我怕误了瘦鹏下班吃饭。

"不嘛,不嘛,再玩一会儿!"孩子们不肯罢休。我知道,他们还在垂涎着那些得不到手的扇子。

"好,等一等!"

我匆匆跑到厨房,在开沸的锅里胡乱拌点疙瘩,捅旺炉火,又返身去玩。

又不知玩了多久,忽然,一股糊爆味儿直钻鼻孔。我陡地一惊,忙往厨房跑。掀锅一看,糟糕,水熬干了。"滋滋"冒黄泡,疙瘩成了坨坨,黑糊糊粘在锅底。我顾不得多想,忙伸手去端锅。这下更惨,手指都沾在锅上,烫得我"哎哟"一声,把锅掼在地上。

恰在这时,瘦鹏回来了。他默默拿起铁铲去铲疙疤,不想疙疤和锅底沾成了一块,一下子铲成了无底洞。

瘦鹏看我变脸失色,反倒笑着安慰我:"没事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会我到小西湖再买一口!"我哪顾这些,两手疼得呻吟起来。

瘦鹏走过来。看看我的手,可急眼了,"咚咚咚"一溜小跑出了屋。[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过了一会,他从邻居端来半碗酱油,让我浸在里面,说是能治烫伤。

手泡在酱油里,凉森森的,果然疼痛减轻了好多。这天夜里,瘦鹏一宿没睡,他抱着我斜倚在床头,端着酱油碗,一直陪伴到天明。

望着体贴入微的丈夫,我突然想起与这夜非常相似的一幕:

两年前的冬天,我刚被卖到兰州民悦里妓院,遇到一个耍无赖的嫖客。他睡了我不给钱,反讹我偷了他的白金手表。为这我饱受老鸨马大安的毒打。虽然很快真相大白,身体却从此虚弱多病。老鸨哪管妓女死活,逼我照常接客。第一次接待魏瘦鹏,正逢感冒发烧。

瘦鹏付过账,才发现我的病情。他为我上街买药,把病倒在床的我抱起来,放在他的双膝上,像哄孩子一样,一勺药一勺水地喂我。又给我暖被窝,帮我脱下棉衣裤子,只剩下贴身汗衫和裤衩,他则在床边合衣而卧,一宿没挨我的身子,问寒问暖地服侍我。用妓院的话说这叫"睡干铺"。在淫荡狂虐的嫖客中,这样的男人难找第二个。从此,我便把心交给他了……

我慢慢体会到,瘦鹏是个称职的丈夫,我却是个不合格的妻子。这些天,我听到有人送我两个外号:"小花瓶","疙瘩王",无非是说我只会当样子不会做饭理家务。

我的经历造成了我的悲剧:当丫鬟,只会给小姐端茶送水;当戏子,天天有两顿现成干饭;当乞丐,可以捞人家倒在泔水里的腐食;当童养媳,只会给瘫痪丈夫端屎接尿;做妓女,整日醉生梦死,花天酒地……命运将我扭曲成畸形人。我是辛酸苦泪流成河,惟独不会过生活啊!从今往后,我要从头做起,学会过平民的日子。

想到这,我喃喃地对瘦鹏说:"我一定做个好媳妇,好平民!"瘦鹏疲惫的脸上露出微笑,他最理解我。

从此,我就开始串门了。我串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向人家学做饭。

我的左邻是工人史长生家,他和妻子、孩子一家三口,都是本地人。每逢饭时,我总爱跨入他的门槛。

刚开始,我心里纳闷,看人家吃过饭的空碗,就像刷过一样干净,一个饭粒都没有。

去多了,终于解破了这个谜:一天,他家做的是搅团,这是兰州的家常饭。说穿了,就是人们常用的浆糊。解放前西北人苦,为了节省粮食,常吃这玩意儿。

学过平民生活(3)

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完搅团,碗里还沾着好多面糊。只见三人不约而同地把碗戳起来,用手捏住碗沿和碗底,像玩杂技似的,把碗搓得飞转,然后伸出舌头去舔,转眼间便从外向里舔了几圈。再看他们的碗,都明光发亮了。

见我一脸惊疑之色,史长生用教导的口吻说:"在我们这,不会舔碗就叫人笑话不会过日子呢!"

取回经,我如法炮制,做起搅团,做熟一吃,可咧了嘴。面糊把嗓子都糊住了,好难咽啊!吃完又学人家舔碗。"乒""乓"一连摔了两个碗,逗得瘦鹏笑出了眼泪。

春雷一声响,兰州解放啦。好日子真真切切摆在我眼前。九月里,瘦鹏一下子就分了十袋面粉,作为他一个月的薪水。实验所家家欢庆解放,我学着别人,第一次包起饺子。

人家都是把面搓成条,剁成剂,再擀成片。我不会擀饼儿,便别出心裁,把面擀成一张大饼,像做月饼一样,用茶碗在上面一个个地扣。嘿,比他们擀的片还要圆。可就是厚一点儿,大一圈儿,捏成了前俯后仰的小包子。

我把饺子下到锅里,就像坐上了没底的桥子。究竟煮多长时间,忘记了讨问清楚。看着饺子在锅里滚了一阵,我生怕煮破了,急忙捞出来。老头子正好下班。我把一小盆两大碗饺子摆在他面前,心里话:"这回总算露了一手!"

我眼巴巴看着他夹起第一个饺子,等他吃下去,说一声好,就心满意足了。这么大的饺子,瘦鹏一口只能吃下四分之一。只见他在嘴里嚼了几下,忽然皱起眉,"噗"地一声吐在桌上。

我好生奇怪,也夹起一个咬一口,这一嚼臊得我呀,顿时满脸通红:饺子皮发粘,肉打滚儿,白菜"咯吱咯吱"冒青味儿。

再看瘦鹏,不急不恼,反倒笑哈哈地说:"素珍,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个小媳妇捏了个饺子,两口子对着脸吃,吃了一年,谁也没看见谁的鼻子尖,你说这饺子有多大?"

我赌气说:"你甭糟践人,我回锅去!"

我把饺子重又倒进锅里,盖上锅盖,足足煮了半个钟头,掀锅看时,又愣住了:里面一个饺子都不见啦,只有半锅烂馅。气得我把勺子一摔,"呜呜"哭起来。

兰州天高地冷,寒流来得早。党关心群众生活,配给每家两吨烟煤。我们早早就在屋里安上炉子。为这我又出了洋相。

这天晚上,我封好炉子,上床睡觉。我睡在里面,脸对着墙,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迷迷糊糊,我觉得好难受。头涨得像火罐,两眼睁不开,鼻子堵着,胸脯闷得一鼓一鼓。我憋足劲像在使劲喊:"瘦鹏,快醒醒!"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最先看到的是那漆黑的夜幕和天上的繁星。巡视左右,才发现自己正躺在院里,上身穿着那件线内衣,下身只有一条裤衩。一阵寒风吹过,"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我这才明白是中了煤气。

我转过头,见刚安不久的电灯亮着,玻璃窗早已打开,可炉子里还在冒烟。瘦鹏四处查看,终于找到了祸根:原来,在炉子边烟囱的接口处,有个可以转动的闸门。白天做饭,关上闸门,火苗便往上窜。晚上封好炉子,必须拧开闸门,让煤烟从烟囱里排出去。没干过家务的我,总是丢三拉四。只因忘了这举手之劳,险些丢掉一条小命。

见我苏醒过来,瘦鹏忙跑出屋,把我抱回床上,盖好被子,哄我再睡。

当我再次醒过来,已是早饭时光。瘦鹏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挂面端到我嘴边。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浪,想起人们常说的"老女婿吃馒头,小女婿吃拳头"。老头子宽怀胜过父亲,体贴胜过母亲,疼爱胜过丈夫,帮助胜过老师。跟了他,是我一生的造化呀!

四十余年后的今天,我总算会做一般的家务了。但比起真正的劳动妇女,我还相差甚远。

五星红旗在试验所高高飘扬,新中国在向每个公民召唤,困扰在小屋里的家属们开始有权利接触外面的世界了。

这些天,我耳朵里飞进许多振奋人心的消息:"共产党修复了黄河铁桥!""共产党封闭了兰州妓院!""共产党开始清奸除霸!"……

共产党,毛主席,两个新鲜而响亮的词汇在群众中有口皆碑。

一天傍晚,瘦鹏兴冲冲回家,告诉我两个好消息:一是共产党优待解放干部,给他定了较高的工资,每月十六元人民币,两袋面粉。解放初的人民币可实惠啦,一块多钱能买一袋面粉。再是党派代表进驻实验所,让我们家属明天和所里干部一起迎接代表。

吃过早饭,挂在实验所前院的大钟响了,二百多名职工家属搞好卫生,分列大门两旁夹道欢迎。最爱出人头地的我,干活、排队都抢在人们前面。

时间不大,从市区公路上徒步走来一位全副武装的军人,估计不过三十岁。所长吕丙祥迎上去,和他紧紧握手,并向群众招呼:"这是党代表苏林同志,欢迎啦!"掌声顿时响彻了大院。

苏代表和吕所长手拉手地向院西侧的会议室走去,我们也尾随着跟进来。六间长的大厅里,摆满了长板凳,主席台上挂着毛泽东、朱德的画像。

苏代表和吕所长耳语了一阵。只见苏代表站起来,向大家喊:"全体起立!"又转身面向伟人像,高声道:"向我们伟大领袖三鞠躬!"人们学着他的样子,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

学过平民生活(4)

之后,他示意大家坐下,开始讲话:"同志们,党和毛主席解放了全中国。兰州军管会派我来这里工作。我们虽然分工不同,但都是新社会的主人……"

开会,现在已是司空见惯。可那时对我来说,还是件新鲜事。从那时起,每天一次会,我就像打了支强心针,心里又亮堂又振奋!

10月1日傍晚,瘦鹏用商讨的口气问我:"明天省里开大会,苏代表说家属可以自由参加,你去不去?"

"去,去,当然去啦!"我兴奋得眼里噙着泪花。心想:旧社会不把我们当人看,新社会妇女地位提高了,我当然要享受这份权利!

第二天一早,我俩没顾得吃饭,赶到前院集合。我一眼看见,苏代表和吕所长正从办公室往外抬笸箩,便忙跑过去帮忙。原来,所里为与会者购买了几笸箩食品。发给每人一袋。我打开分发的食品一看,是一个面包、一块牛肉干和两个鸡蛋。我心里又一阵激动:领导对群众可真关心到家啦!

这天城里好热闹:鼓乐队、秧歌队、高跷队、狮子队,莺歌燕舞,学生列成方阵振臂高呼,到处是欢腾的海洋,后浪推前浪地涌向会场。

广场里,高音喇叭传出开会的号令,万人大会霎时鸦雀无声。只见从幕后走出几位干部,一水的绿军装。惟有中间那位老人,头戴一顶蓝色遮阳帽,身穿一套中山服,模样看不太清。

唱完歌,在惊天动地的掌声中,那位老人走向台前。

魏瘦鹏低声对我说:"这是甘肃省主席!"

会场里响起省主席庄重有力的声音:"同志们,昨天毛主席在天安门举行了开国典礼,向全世界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

"新中国虽已诞生,但帝国主义和反动派不甘心灭亡。变天思想、麻醉毒品还在向我们传播、渗透,每个公民要提高警惕,擦亮眼睛……"

那时,我还是文盲,对省主席讲的词语听不大懂。只顾看那些铺开笔记本、用钢笔嗦嗦记录的文化人,心里好羡慕!

省主席讲完,又听喇叭里喊:"今天,我们把清查的烟土、鸦片集中到这里,全部焚毁。同志们要继续揭发检举……"我这才注意到,主席台下堆着几堆大包小袋的东西。

火把点燃了这些害人的毒品,冒起冲天硝烟。熊熊烈火映照着一张张秋菊般的笑靥……

这种隆重而有意义的会议,对我们初获解放的人来说,真是充满新鲜感、快活感啊!

回到家,我们兴致未减,一直谈论到深夜。睡前,瘦鹏说了一句感触至深的话:"共产党、毛主席真是英明伟大呀!"

躺在床上,我第一次失眠了。眼前浮动着一个个活的灵魂:被保长残杀的母亲,被烟土毒害的父亲,被恶霸逼疯的师傅,暴尸荒野的丐帮兄弟,烂掉双腿的名妓凤仙,硫酸毁面的窑姐九红……我和她们都是一根蔓上的苦瓜啊!今天,党使我这幸存者翻了身,我一定不忘党恩,走出小屋,为党争光,为父母姐妹争气,做一个无愧于共和国的公民……

我东鳞西爪地想啊,想啊,不知什么时候才沉沉入睡。

注:康素珍晚年撰写了她解放后的一段生活,名曰《夫妻》。她将这部稿子又全部付我。我根据这些资料,准备编著《名妓在新中国》一书,现将第一章《学过平民生活》附此,做为本书的尾声。--李书宇

康素珍:写完本书之后

我像记流水帐一样,按时间顺序,拉拉杂杂,写了青少年时期在旧社会的经历,从良以后,我的故事还很多,只续写了九牛一毛。

我已年近花甲,记忆力衰退,经常失眠。躺在床上,我就老想,怎样才能便于记忆,把我这段的辛酸史,用简单的文字概括出来呢?于是,我把这一段的经历,编成了一首"长恨歌":

人说黄连苦,我命赛黄连;

七岁捡破烂,浑身没条线;

父亲拉洋车,母亲靠洗涮;

保长欺慈母,血泊死得惨;

九岁当丫头,失盗遭诬陷;

亲爹变烟鬼,后娘把我赶;

十二当戏子,师傅生邪念;

逃了梨园门,又进虎狼院;

转卖童养媳,残夫凶又顽;

十三进青楼,从此进深渊;

成都强"梳头","三红"血斑斑;

十五去宝鸡,接待胡宗南;

妹妹遭惨害,暴尸在山涧;

十六赴兰州,伺候马大员;

结识魏秘书,尝尽悲与欢;

十八庆解放,拨云见青天。

学做平民事,苦尽又尝甜。

……

我以自己的亲历、亲见、亲闻,写出了数百万字的文稿之后,引起了各界的重视。截至目前,有十八家报刊记者采访了我,十五家出版社与我联系出书,二十一家文艺部门要求改编电影、电视连续剧等。有几十家报刊报导了我的事迹,我本人收到了一百多封读者来信。这些意想不到的荣誉使我感受到新社会党和人民对我寄予的殷切希望。

为了改善我的创作环境,解决我的生活困难,郭西村让我搬到队部去住,为我安装了两盏电灯。我到市里开会、送稿行动不变,辛集市委又想方设法,把我接到市敬老院,后因水土不服,又返回郭西,村我这孤苦的老婆子,哪年哪月尝过这样的甘甜哪!

更叫人感动的是,出版社作为出版业务部门,也来关心我的生活,资助我生活费,各级地方领导和文化出版部门从各方面对我进行支持,使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我决心豁出这副老骨头,勤奋笔耕,报答党和国家的关怀。

目前,由于长年写作,我的眼患了白内瘴,即将动手术。但我立下志愿,不管笔记还是口述,还要完成四部书的写作计划,我要把自己苦难的一生,诉诸世人,如能对后一代起一些积极的教育作用,将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快事!

这部四十多年前经历的回忆和追记,因年代久远,记忆力也渐衰退,并受当时环境、年龄的局限,再加整理者对当时当地的生活也不熟悉,难免出现一些失实或差错,敬请知情者指正。

跋:"中国《望乡》"系列创作回顾(1)

这本被誉为"中国《望乡》"系列作品之一的康素珍自传,在上个世纪80年代曾发行四十万册,畅销全国,如今又修订面世了。传主康素珍在解放前十八年中的惨痛经历令常人难以想象,而我在挖掘、组织、编著这部素材至今二十年中遭受的焦虑忧患也属文坛罕见。

康素珍素材的发现:

原籍四川的康素珍40年代曾在成都、宝鸡、兰州从妓,接待过胡宗南、马步芳等军政要人而红极一时。解放后随原冯玉祥秘书魏瘦鹏从良,到魏的老家束鹿县(后改为辛集市)落户。

70年代末,只有扫盲文化的康素珍记下了她亲历妓女的七十万字的血泪史。这部资料送到县里,转到地区,呈送省里,作家们草草一翻,个个摇头:一因她的怪字像部"天书",难以解读;二因妓院是敏感禁区,不敢涉足,转了一圈又退回县文化馆。

1985年,辛集市文联正式成立。我担任常务副主席,主持文联工作,我把抓创作列为文联的头等大事,那时刚届不惑之年。

此前的五六年中,我在文化局主管群众文化,在各级报刊发表文艺作品约有五十余万字,每年居全市业余作者之首。我决定看看康素珍的文稿,看有没有一定价值。于是首先向宣传部长作了汇报,又与文化馆联系。文稿已尘封八年,馆长换了几任,现任馆长表示支持,可在查找时,却好事多磨,原来办公室人员也同领导一样换了几拨。今天这个说不清楚,要找前任;明天那个说是只有耳闻,他未经手。我不到黄河心不死,奔走多次,终于在他们开会时顺蔓摸瓜,让"现任"打开库门,"原任"帮助查找,才把这部一尺多高、积满尘土的"天书"找出来。

通读康素珍这些没有题目的资料,我认定这是个难得的好素材。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各种描写妓女的作品不胜枚举,杜十娘、陈三两、玉堂春,曾给人们留下美好的形象。然而,由妓女亲手记录自己真实苦难生活,古今中外却从来没有过,如能将这部素材整理出版,其价值不可估量。再者,此前辛集还没有谁发表过长篇作品,我决定抓好这个题材,以填补我市空白。

我先后邀请几位骨干作者,请他们执笔整理,他们有的婉言谢绝,有的要求给他请几年创作假。

我去向宣传部部长汇报,部长指定让我牵头创作。

"我?"我根本没想到自己,我认为文联的工作主要是为人作嫁,而且当时文联的工作非常繁重。

部长了解我的处境,但他认为这个题材是重中之重,非我莫属。为减轻我的负担,建议我选一个助手协助工作。于是,我推荐了一位尊称我为老师的工人业余作者参与合作。

我是政协委员,又兼文史资料委员会副主任,认为理当同时搞一份文史资料,于是,我来到政协汇报此事。政协主管常务副主席极为重视,当场决定和我一同探望康素珍。

几天后,我陪同两位政协主席找到这个破落的五保户之家,向康说明我们的设想,并给她颁发了"文史资料通讯员"证书,康素珍大喜过望,从此称我为"恩师"。

数年后,当我看到《著作权法》时才知道,这场自始至终由政协、宣传部、文联领导发动的创作应属于组织创作,我们两个挣工资受命创作的作品应属于职务作品,但这已成为一段无人关注的历史了。

康素珍素材的再创作:

从1985年开始,我们投入了《青楼恨》的创作。康素珍素材固然宝贵,然而作为文学作品,《青楼恨》系列作品凝结了我与合作者的数年心血,是经过艰辛的再创作完成的。

一、熟读原稿。康在妓院的资料原有三十多本,后经她回忆续写,增加到一百余本,对这些潦草难辨的"天书",我们反复细读,记下笔记。一起分析研究,准备座谈补充材料。

二、补充采访。我们去郭西村长期下乡蹲点两次,在乡政府吃住,与康一谈就是十几天。又用电话、写信、聚会等方式,补充采访三四十次。同时,到石家庄、正定等有过妓院的地方调查其行业特征。

三、参考资料。为了写好这套系列作品,我购买了几十部参考书籍和一些珍贵的文史资料。

四、设计章节。采访初期,在乡政府的客房里,在郭西村南的杨树林里,在村东的小桥边,我与合作者有时热烈讨论,有时分头编纂,合成章回小说的雏形。至今我仍保留着那些原始资料。

五、实地考察。出版社破例出资安排我们去成都春熙妓院和宝鸡妓院街旧址进行实地调查,添加了一批鲜活的内容。

有一部分作品,由合作者执笔起草。动笔之前,我们早已反复酝酿,胸有成竹。对作品的构筑、立意、导向、对妓院题材的荤与素、隐与露、宏与微、我都倾注了满腔的心血。然后,草稿交我修改、审定,有的则大增大删。我的这位作者也是功不可没。

我自始至终参与指导了这套系统工程的创作。并独自或以我为主执笔完成了《妓院生活回忆录》、《我的妓女生涯》、《续青楼恨》、电视连续剧《青楼恨》等几部作品,同样署上三人的名字。

几年中,我与合作者共创作编著了被誉为"中国《望乡》"的《妓院生活回忆录》(文史资料,10万字,辛集市政协出版)、《我的妓女生涯》(自传,20万字,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青楼恨》(小说,26万字,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青楼恨续集》(小说,28万字,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续青楼恨》(小说,二十余万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青楼恨》(3集电视连续剧,25万字,陕西影视中心购权),《青楼恨》(电影,珠江电影制片厂获权编拍)。嗣后,那位合作者又以我们的作品为基础演绎了一本《风尘泪》。初步完成了康素珍素材的系列创作。

跋:"中国《望乡》"系列创作回顾(2)

《青楼恨》的艰难问世:

万事开头难。我们的文史资料《妓院生活回忆录》和小说《青楼恨》完成后,前者由辛集市政协出版,小说的发表却比登天还难。

那时,文艺界正在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我们的题材生不逢时。

跑出版的任务自然落到我头上。两位作者隔三岔五叩门询问,每次会面殷切企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论多难,我只有逆流而上义无反顾。

我利用出差、开会,或专程自费跑遍了省城各级出版部门。

多次碰壁后,我去找石市文联主办的《女子文学》,两位主编热情接待了我,答应研究研究再说。

从此,我数次奔走《女子文学》编辑部,他们时而答复连载,时而计划增刊,后又赶上精减刊物,《女子文学》存亡未卜,一拖就是半年多,最后也给"枪毙"了。

我又背上稿子去北京、天津等地找关系,托门子,请客送礼,四处攻关。

记得一次我在本市买了几轴字画,又拉上那些关系们到省城撮了一顿,一算帐,271元,那时可是天文数字。钱不够,一位朋友替我把工作证押上。第二天我又专程去省城送欠款,才把朋友的工作证赎出来。

历经辗转,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终于与我们达成了出版意向。

小说署名风波:

当出版有了眉目时,我开始向有关部门咨询小说的署名问题。这些文艺界领导,有的看过康素珍资料,有的听我说过康稿情况和编辑程度,都做了口头或书面答复,认为自传署三人名字可以,以她的素材改编小说就不同了,应属再创作,只消在前言或后记写明她的贡献,出版后给她一定报酬就行了。

我仍不放心,又去省版权处查找有关文件,该处送我一本1985年印发的《图书、期刊版权保护试行实施细则》,其中第十条原文如下:

"民间文学艺术和其它民间传统作品发表时,整理者在前言或后记中说明主要素材(包括口头材料和书面材料)提供者,并向其支付报酬,支付总额为整理者所得的30%-40%。"

我将这个意见告诉了康素珍。

康素珍想不通,便去找政协反映问题。

领导对此事非常重视。经协调,1987年12月1日在政协、宣传部领导主持下,我们三人达成一份协议,决定所有作品均署名:康素珍记述,我和合作者编著。

这场为时不长的分歧到此应该冰消瓦解了,万没想到,它像一根导火索,引爆了一连串明枪暗弹。

新闻媒体的恶性炒作:

1988年初,省报一个记者来辛集采访康素珍。不久,《四川日报》发表了该记者的《风尘女子写风尘》,《建设日报》发表了《半百老太挥椽笔,土坯房里写风尘》,《文汇报》发表了《饱尝地狱苦,化作风尘泪》……这些爆炸性新闻顿时轰动了全国,都是写康素珍如何艰苦著书,只字没有提到我与合作者的创作。当时,我们安心著书,没有理会媒体的炒作。

各地给康素珍的来信如雪片纷飞,颂扬的,诉苦的,求偶的,认亲的,寄钱的,索款的,半年之中,康素珍便收到了一百多封来信,她成了全国妇孺皆知的名人,开始飘飘然起来。向接踵而来的记者大谈我们的署名之争,俨然成了一个上当受骗的可怜人。

据康素珍事后说,当时辛集市的"红眼病者"给她吹风点火,说领导主持签订的那份署名合同是康的"第二张卖身契",康素珍对我们更加耿耿于怀。

不久,天津《今晚报》两个记者通过乡政府找到康素珍,说要给她写纪实文学,还要在《今是报》连载她的作品,康好不激动,与他们谈了半天。

这天下午,康素珍领着两个记者来我家,二人要求连载我们的稿子,稿费从优,连载后仍可出书。我说:"对不起,我们整理的稿子已交出版社,近期即将出版。"他们追问是哪家出版社,因出版社事先有约,让我们三人暂且保密,我未作答。

两个记者要求看看康的原稿,我拿出几本,他们草草翻了翻。又要看我过去发表的作品。我又拿出三大本剪稿,他们一边看,一边交口称赞。我陪一个记者去小解,他对我说:"你要小心,康素珍对你意见不小哪!"采访不到一小时,他们便匆匆告辞而去。

出人意料的是,两个记者扎在宾馆,一夜间写成了《何来青楼恨,谁洒风尘泪--康素珍创作长篇小说<风尘泪>的遭遇》,未经辛集市委审阅,便以"河北省辛集市专电"名义发出,天津《今晚报》随即发表。

在这篇1500字的文章里,竟有11处报道失实,将康描绘成了一位独立创作长篇小说的大作家,而我则是剽窃康素珍作品的"文贼"!

文章说"可以肯定,这是一部有着充实基础的自传体小说初稿,康素珍亲手创作这样一部长篇小说,其作品的认识价值远远超过审美价值。可是,由于种种原因,辛集市委的各级领导均无机会认真阅读康的手稿,以致被误认为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素材……"

不几天,《今晚报》又发表了他们的报告文学《昔日风尘女,今朝写书人》。在这篇近五千字的文稿里,将康粉饰成一个卧薪尝胆、攻读三十多年的撰书人,把我为康写的《长恨歌》等都记在康的名下,又夸大其词地写我和康的署名之争。

跋:"中国《望乡》"系列创作回顾(3)

两记者神通广大,又迅速将二篇文章推荐到《报刊文摘》及全国几十家报刊转载。

不久,我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五十多封污辱、谩骂信,有的自称"杀手党"、"黑老大",声言要取我的人头。与此同时,辛集市委、宣传部、政协也收到了几十封对我的声讨信。

康素珍春风得意,俨然换了一个人,一扫刚认识那副感恩戴德的样子,一改平时一口一
个恩师的尊称,对我视若仇敌,冷若冰霜。在两个记者的点拨下,她似乎才明白:俺的作品不用整理就能出书,俺被李书宇骗了!

于是,她断然撕毁"记述者不得中途撤回资料"的协议,去找政协,向我索回正在编著参考的资料。

康素珍又去找出版社,要求将原协议中她的"记述"改为"编著",后因出版社劝阻,未能如愿。

记者的攻击,读者的辱骂,康素珍的反目,使我悲愤交加,我去找宣传部,要求去天津状告记者。领导理解我,安慰我,要我以静制动,安心著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记者为置我于死地,又给省委书记写信,要求免去我的职务,让别人续写这个题材。省委为此派了工作组,调查7天。市委对此事非常重视,进行认真研究,写出事实真相,材料上报省、地、市各级领导,这场风波才稍见平息。不久,主管文化工作的省委副书记李文珊来到辛集,专门看了康素珍的手稿,然后与我们谈话说:"你们是源与水,根与树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鼓励我们加强团结,搞好创作。

康的手稿到底是素材还是成稿?为澄清这个大是大非,我将康的部分手稿交给河北人民出版社和黑龙江人民出版社,请他们审定。不久,他们都做了书面答复,认为康的手稿"只是一些素材,必须经过一番加工整理,才有可能达到出版水平"。

出版权影视权之争:

传记《我的妓女生涯》和小说《青楼恨》面世之前,已被十几家新闻单位炒得炙手可热。一旦出版,更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书店、书摊都贴满了巨幅广告,有的排队限买,有的随意提价,创下了当时文艺书刊发行之最。

两本书引发了出版界对《青楼恨》续集、影视界对影视改编权的一场争夺大战,先后有十五家出版社、十八家影视单位来到辛集。

举两个小例可见一斑:

A出版社数次求稿,在领导授意下,我多次领他们去找康素珍。他们对康惠赠有嘉,康终于与他们签订了两本书的出版协议。B出版社又中途杀来,许以除优厚报酬外,另赠康2万元"安家费",市领导认为这样可以解决康素珍的后顾之忧,携我一起去做康的工作。康欣然允诺,但要我去出版社索回已交的稿子。我忍辱受命索稿,结果遭出版社一顿数落,空手而回。C出版社又携5万巨款而来,要买断康的续集,康慨然应允,第二天我们共进早餐时,康却踪影不见。后得知她早已乘车去了A社,经一番哄抬,康素珍又水涨船高渔人得利……

最先要拍电视连续剧的是河北的D导演,他与制片厂长多次登门,声称省委书记批示:"河北的题材就要河北拍",宣传部主持与他们签订了合作协议。接着,岭南E导演匆匆赶来,他对《今晚报》事件了如指掌,运用攻心战术向我施加压力,我不敢做主,只能重复一句话:"我一听市委的,二听老康的。"E导演神通广大,四处游说,终于拿走了电影拍摄合同。不久,峨嵋F导演又突兀赶来,在我家里吃住三天,见我窘迫难断,便只身去找康素珍。康见到故乡来客,激动之下,与他签署了音像制品意向。不料,我的合作者又突然变脸,要求撕毁与河北签订的合同,我奈于情面,只好言听计从,与他赴省毁约。

在两年多的争夺战中,我就像一个足球,被人踢来踢去。还要把它当成自己的事去做,每次都自费接待,在家宴请,饭店接风。却落得花钱费力不讨好,赔了夫人又折兵。

康素珍的人生悲剧:

康素珍一生命运极其凄惨。大概是长期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很少得到温暖,养成了她多疑善变、反复无常的性格。

在《青楼恨》续集出版及影视权争夺大战中,她的性格弱点暴露无遗。

1989年,康素珍来找我,诉说在农村写作的艰难,想来市区住。我抱病请示领导,后由市委书记亲自出面,将她安置在市内一家敬老院。她独居一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安心写作。但没过多久,她又听信别人挑唆,不辞而别,重返郭西村。康的多次背信弃约,使政协、宣传部领导非常恼火,决定不再管《青楼恨》的事,责成由我自行处理。

康素珍和一位新认的干亲应邀造访京、津、石文化名人,住宾馆,下馆子,挥霍几千元。那个干亲却与她反目成仇。

时过不久,她的存折突然被盗,辛辛苦苦写书挣来的钱一下没了踪影。盗贼同时放了一把火,一点家当烧个精光。

村里要她定期上缴稿费,否则断她的五保户口粮。康无奈放弃五保。

晚年的康素珍又一次走投无路,生活无着,只好又在本村找了个老伴。

一把火烧醒了康素珍,她开始反思追悔了。

1990年1月的一天,康素珍来到我家。她含着眼泪说:"李老师,我这回可是负荆请罪的!"说着就要叩头,被我和妻子拉住。对这样一个身世凄惨的老人,我能跟她一样计较吗,从此我们和好如初。

跋:"中国《望乡》"系列创作回顾(4)

为了给我一个公道,以正视听,她专门起草了一个声明,送到省文联出版的《河北作家》发表,大意是"我的资料纯属素材,没有他们的再创作是不能发表的……个别人出于嫉妒,极力挑拨,要夺我们的稿子……我由于出身旧社会,缺乏应有的思想改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这个事件与我是有一定责任的……如今我郑重声明,对作者的污蔑不实之词应予纠正,事实给我擦亮了眼眼,我从此再不上当受骗了!"

1993年8月9日,康素珍又来到我家,对我说:"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过去多少人争我的资料我不给,我如今没有更亲的人了,就把这留给你吧!"她当即写了委托书,声明她的资料归我所有。

康素珍认为在《青楼恨》创作出版过程中,我的贡献最大。她还特地给我写了字据,声称我是《青楼恨》创作组的"法人代表",作品再版时应加上"李书宇策划",我独立创作的作品应只署我个人的名字。

1997年冬,康素珍在郭西村凄然长逝,终年66岁。

康素珍手稿共147本,约450万字。妓女亲笔留下的丰富资料,在古今中外都是仅有的。康素珍以自己一生的血与泪,为世界留下了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

康素珍如地下有知,看到这本书修订再版,定会含笑九泉,向我致贺!

我组织创作的苦辣酸甜:

我是康素珍素材的发现者,《青楼恨》系列作品的创作者,又是组织策划者。正因如此,我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

康素珍住在离市区40华里之遥的郭西村,我的合作者住在离我3里路的工厂宿舍,而且经常去离市区50华里的老家种地。遇到有关《青楼恨》创作和出版事宜,我先去见市委领导,领导作出指示后,我再骑上破车子,到工厂或农村向合作者通报,然后坐公共汽车去郭西村向康素珍汇报。那时通讯工具很差,甭说电话难打,连公共汽车也是一天往返一次,如此"通讯员"我当了足有三四年。

《青楼恨》从创作到出版,从无人理睬到大红大紫,始终弥漫着流言蜚语、诬陷攻击。

刚开始创作时,有人认为写这种东西是走邪路,"怎么让儿女后代看啊!"

当别有用心的媒体攻击我时,我成了一个利用职务之便、强取豪夺康素珍成果的"文贼"。此时,有人背后挑唆康素珍索回手稿,由他们编写。

后来,康素珍醒悟了,澄清了事实,组织上也作出了正确的结论。有人见我"懵"对了好题材,成了社会名人,更加嫉妒,四处散布:"李书宇东跑西颠光顾应酬,哪有时间写作,他是让别人执笔,来染红他的名人顶子!"

我是一个普通人,也有喜怒哀乐。终日操劳、郁闷、焦虑、困顿,终于不堪重负,患了肝炎、前列腺炎、视网膜炎、失眠症,医生嘱我卧床休息,病重时上街都要让儿子用自行车驮着。我坚持药疗和理疗相结合,病情渐渐好转。压力和病情没有使我倒下,在那个年月里,我一边四处求医,一边加班创作。

我从不惑之夏到花甲之秋,将自己最美好的人生时光奉献给了《青楼恨》系列作品。

做自己该做的事,让别人去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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